白鶴真君的尸體躺在地上,鮮血從斷頸處涌出,發(fā)出濃郁的、新鮮的腥味,將少年的眼眸都染得赤紅。
寧長久低著頭,像是干癟的皮球,他的膝蓋無力地壓著斷頸,殘破的衣袂染著血,在馳過峽谷的寒風中顫抖著。拄著的劍輕而易舉地刺破了巖石,陷入了小半截的劍尖。
寧長久保持著這個姿勢,像一座血腥的殺戮之像。
瞳孔中金光已經(jīng)熄滅,他的傷卻沒有沒有好轉(zhuǎn),原本壓抑的靈氣亂流反而爆發(fā)了出來,撕裂肌肉,掙開皮膚,不停地涌出,瞬間將他澆成一個血人。
山峰的兩壁沾滿劍痕,干凈得沒有一絲雪,寒風不停地涌進來,像是要將他的鮮血吹涼。
三千世界里,趙襄兒坐在水鏡前,白裙纖塵不染。水鏡中的畫面像是一柄劈入眸中的巨刀,她定定地看著,不悲不喜,沒什么神采,只是峽中少年劍槽中淌下的血,似是會經(jīng)過蜿蜒的地脈,流入她的眼眸里。
師雨立在她的身邊,緊張地看著她。
“姐姐,不然我替你去看看吧?”師雨說道。
趙襄兒輕聲道:“不必?!?
師雨看著水鏡中的人,覺得駙馬大人是真的危在旦夕了。
“姐姐放心,我會易容了過去的,保證不讓駙馬大人看到我的家世容貌。”師雨認真地說道。
“……”趙襄兒下頜微抬,眸光落在金發(fā)少女的身上,失笑道:“在你眼里,他也是這樣的人么?”
師雨心想,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嗎……明明都有家室了,還在外面沾花惹草的。我要是他,肯定每日在家抱著襄兒姐姐,哪都不去。
“我……”師雨不知怎么說,只好低聲道:“總之姐姐莫要沖動?!?
趙襄兒輕聲道:“不會?!?
師雨點頭道:“嗯,他這樣的人,是該給些教訓的,否則到時候姐姐回去看到妻妾成群,成何體統(tǒng)?”
趙襄兒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搖頭:“他每多一個紅顏知己,我與他之間的羈絆便淡一分,這不正是娘親想要看到的事么?”
“什么?”師雨聽著這個說法,微微吃驚:“若是娘親有此意,先前那封婚書還有何用?”
趙襄兒靜靜地看著水鏡中的畫面,看著奄奄將死的少年,輕聲道:“我不知?!?
說著,少女閉眸揮袖,打散了水鏡中的畫面。
“師雨?!彼暗?。
“姐姐?!睅熡昊厣瘢⒖虘?。
趙襄兒輕輕掩住了自己右眸,手落下之際,指間懸停著一滴淚珠。她將此遞給了師雨,道:“布一場雨吧?!?
師雨神色微變,道:“這怎可……姐姐為此折損道行,不值得啊。再過十來日便是諸法世界的磨煉,五道之契機不容有失,須保持精氣神的全盛才好?!?
趙襄兒沒有回話,只是道:“你是姐姐我是姐姐?”
師雨咬唇沉默,片刻后極不情愿地接過了這滴淚珠。
“知道了?!?
……
隱世,不可觀。
千萬神佛金燈高坐的神殿里,金影流動的帷幕中,觀主如常靜坐,絕妙的身影在層層帷幔間起起伏伏。
她的身前,亦鋪著一方水霧氤氳的鏡。
鏡中亦是那片雪峽,曾經(jīng)的道觀七弟子傷痕累累地跪在地上,人與劍皆是紅色。
她也是只是靜看著,那雙似可看破諸世塵埃的眼眸卻未添半點顏色。
神殿之外,腰佩厚重古刀的二師兄越過千碑,從神道上走來。
一襲青裙的大師姐立在門口,反手握劍推出,橫攔在殿門之前。
二師兄看著大師姐,認真道:“師弟就要死了?!?
大師姐道:“師尊還沒有發(fā)話?!?
二師兄皺眉道:“師弟受傷雖重,但只要我們?nèi)チ?,救他不過是信手拈來之事,師尊究竟在忌憚什么?”
大師姐道:“不可觀并非真正的隱世,在塵世留下的痕跡越多,這些蛛絲馬跡,便早晚會指明我們的所在?!?
二師兄沉默良久,他收斂了平日里的笑容,按著刀,認真問道:“師尊的狀態(tài)比我們想象中的還差?”
大師姐螓首輕點。
二師兄又問:“比之七百年前?”
大師姐道:“更差許多?!?
二師兄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怎會如此?”
大師姐幽幽嘆息。
她過往也不相信,直到那日師尊對她說,時間已經(jīng)被回溯過一次了。
心頭的驚濤駭浪雖已平復,但每每想起依舊會有余波。
她甚至不敢確定,自己此刻身在何地。
“師尊自己也在想方設法解決當下的難題,我相信師尊能斬破困局的?!贝髱熃愕溃骸爸皇侨缃瘛S多曾經(jīng)被我們視為螻蟻般的存在,在師尊狀態(tài)恢復之前,恐怕要重新掂量一番了?!?
“你是說……”二師兄眼眸瞇起,摩挲在粗礪刀柄上的拇指死死摁緊。
大師姐頷首。
二師兄看了一眼神殿,輕聲嘆息:“都怪我眼拙,當初在趙國的時候,未能認出小師弟,否則那時候就將他帶回來了,也省得現(xiàn)在這么多的女人吸食他的精氣,消磨他的斗志。”
大師姐懶得理會他的胡話,只是道:“小師弟自有造化?!?
“造化?”二師兄無奈笑道:“小師弟的造化不就是女人么,這次又是哪一位?”
他本是玩笑話,不曾想大師姐真的說道:“三千世界的那位。”
二師兄眉頭再皺:“朱雀神真不怕觸怒白藏?三千世界再為廣袤,可終究沒有真正的神明坐鎮(zhèn),在白藏年里更只是海上飄浮的舟,白藏若要撕破臉面,毀滅三千世界倒不算難事,只是須耗費些精力?!?
“白藏不會這么做?!贝髱熃阏f道。
“為什么?”二師兄問。
大師姐道:“因為白藏并不關心朱雀要做什么,她已得天藏神之心,徹底有恃無恐,她此刻的目標恐怕只有一個?!?
二師兄問:“我們?”
“嗯?!贝髱熃阏f。
兩人陷入了沉默。
神殿之中同樣悄然無聲。
觀主能夠聽清殿門外的議論,但她并不在意。
她靜靜地看著氤氳水霧中的影。
寧長久依舊跪在雪峽里,在洪流穿梭般的風中漸漸變冷。
他的頭頂,卻忽然飄來了一片云。
……
寧長久不確定自己會不會死。
權柄的力量護住了心脈,但先前以修羅神錄強擋了白鶴真君的傾力一擊,他體內(nèi)的經(jīng)脈竅穴也被攪爛無數(shù),且在變本加厲地惡化著,絲毫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
這傷比自己預想中要重太多。
這是紫庭與五道之間相隔的刀山火海。
寧長久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也能感受到太陽穴突突的顫動,令人牙酸的風聲不停地掠過耳畔,痛意用撕裂感向他警示著死亡。
寧長久模糊的意識里,許多存在于幻想中的記憶勾勒出了它的面目。
記憶中,他騎上了馬,在草原上馳騁,彎弓搭箭,身后盡是馬蹄踏翻青草的聲音,身側似有一張面容模糊的臉。
馬蹄聲遠去,龍吟來自蒼老的年代,好似詩句中的四面楚歌,太陽像是高高在上的懸鼓,砰砰砰地震響著,接著,他的身體好像也成了一張鼓,被人敲響著,隨著天地齊鳴。
體內(nèi)似是有什么燒沸了,要頂破鍋蓋沖出來。
寧長久抿著唇,眼皮不停地打著顫,他不知道這些記憶來自哪里,但意識虛弱之際,它們便爭先恐后地涌了出來,好似覬覦瀕死父親財產(chǎn)的子孫后代。
寧長久竭力地睜開眼。
他以為自己睜開了眼。
抬起頭,天空中響起了戰(zhàn)馬載云呼嘯而過的聲響。
轟轟轟!
一瞬間,寧長久以為自己瞎了。等到定神之后,他才看清,他的上頭高懸著九顆太陽。
太陽投下了熾烈了光芒。
金輝淌遍大地。
天地為熔爐,萬物為薪火。
他沒有覺得炎熱,隱隱約約間,他覺得這些看似耀目的陽光里,藏著的是隱晦的、幽暗的、灰燼般的、不可見人的黑色。
他想驅(qū)逐這些包裹在光明中的黑暗。
于是他盯著太陽,下意識地將手伸到腰間。
他什么也沒有摸索到。
太陽開始墜落,伴隨著金烏聒噪的鳴叫。
他分不清是虛幻還是現(xiàn)實,只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忽然間,有什么東西蒙上了他的眼,那是輕盈的、迷蒙的東西,像是女子的衣袖。他看不清,也不知道那位女子是誰,但他覺得,這應是很美的畫面。
雪峽中,淅淅瀝瀝地響起了雨聲。
那是從天外飛來的一片云,跨越高山和大海,來到了他的頭頂,澆下了瓊脂玉露般的仙霖。
云只有他衣裳那么大。所以這場雨也是為他一個人下的。
黃昏來臨,然后是夜色。
雨下整夜。
黎明在天邊涌起光線,潮水般將雪峽吞沒。
寧長久睜開了眼。
沒有死……他從冗長的夢境里拉回了自己。
白鶴真君的尸體已經(jīng)腐爛不堪。
他握著劍,從地縫中拔出,燎起劍火,將白鶴真君的尸體灼燒得一干二凈。
他不確定自己是怎么活下來的。
他摸了摸自己赤裸的肩膀,傷勢猶在,盡是疤痕。但肩背卻也很干凈,骯臟的血污都被雨水沖走了,像是有人貼著他大哭過一場。
寧長久立在原地,沉默良久。
他耗費了一些時間辨認方向,然后朝著雪峽的一頭走去。
他又走了很久,從清晨走到了日暮。終于,他離開了荒野,耳畔隱約有馬蹄聲響起。
山道上,一亮馬車迎面駛來。
“還載客么?”寧長久開口問道,聲音有些沙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