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中的金光隨著金烏破開水面而淡去。
淤泥從湖底大量冒起,腥臭味在如刀的冷風(fēng)中彌漫。
寧長久似自深淵間來,他的衣衫上水跡蒸干,若有若無的白霧還在袖間縈繞,他的黑發(fā)散著,金色的瞳孔里映著白鶴真君的影。
白羽浮身的老者皺起眉頭,漠然盯著他。
他心中本無懼意。這少年的境界斤兩他已摸透,剩下的也不過是對方的垂死掙扎罷了。
但這雙金眸盯著自己的那刻,他心湖之上卻陡然響起一聲鶴唳。
鶴唳聲哀絕啼血,帶著深入骨髓的懼意,宛若凡子見到了高高在上的君王。
白鶴真君心中一凜,古老的神話電魄般閃過心頭,他脫口而出,聲音駭然:“三足金烏?金烏不是早就被誅殺殆盡了么,為何你會擁有這種遠(yuǎn)古的神鳥,你究竟是誰?!”
寧長久沒有回答,他捂著胸口咳了幾聲,松開手,掌心盡是血絲。
先前被打入湖底之后,他不得不召出金烏,用其中殘破的太陽國作為暫時的庇護(hù)處,金烏帶著他迅速鉆入湖底極深處,躲開了那一輪大劍的誅伐。
但先天靈畢竟是相對脆弱的,波及整個大湖的劍氣滾刀般在金烏的后背洗了一遍,連帶著寧長久的心湖和紫府盡數(shù)受損,內(nèi)外氣息失衡,狼狽不堪。
許久沒受過這么重的傷了……
寧長久咬著牙,用靈力強(qiáng)壓下了傷勢,他看著白鶴真君,冷冷道:“五道境界,只有這些劍氣斤兩?”
白鶴真君并未被激怒,他重新審視立于湖面,眼眸如金的少年,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低估了太多。
他立在云中,枯槁的須發(fā)迎風(fēng)拂舞,先前打散的劍意真意再次凝結(jié),一瞬間又是煌煌巍巍的氣象。
白鶴真君平淡道,他攏于袖間的劍再次推出:“垂暮之年能見神鳥金烏,倒也是幸事,我今日便要看看,傳說中居于日中央的,曾險些篡奪了太陽權(quán)柄的金烏神雀,究竟能放出幾丈光芒!”
白鶴真君的話語在空中層層疊疊地響起,猶若幻音。
寧長久面色如常,他手握昆侖劍,劍在鞘中發(fā)出聲聲長吟,其氣于湖面散開,激起圈圈漣漪。
轟!
寧長久看似悠閑的身影驟然拔地而起。
整片湖面向下凹陷。
白鶴真君先前連出六劍,耗費了大量靈力,此刻招式猶在鞘中,寧長久卻已化作金虹撲來。
若湖水是天空,他便是其間逆劈而出的雷魄。
白鶴真君凜然不懼,立刻豎指出劍,左手亦將‘冥’劍推出,劍氣自鞘中流瀉,化作白虹去截殺寧長久。
白虹對金虹。
兩道劍芒撞在一起,電絲飛瀉。
寧長久握著劍閣之劍,劍雖未出鞘,劍意卻已如劫雷壓頂。
白鶴真君的劍虹被截斷,他眉頭微皺,右手化指為掌向前推出,左手同時送劍。劍再出鞘一尺,劍氣兇猛撲出,水流般阻隔在兩人之間。
寧長久撞上了白鶴真君的劍意。
白鶴真君一掌拍向?qū)庨L久的額頭,寧長久則持劍掄棒般破開劍瀑,砸向他的天靈蓋。
兩人身影交錯,寧長久額頭不偏不倚中了一掌,身影后仰,老人頭頂亦被劍擊中,隱有骨裂之聲。
他們強(qiáng)壓傷勢,于湖空之中騰挪,出劍不止。
白鶴真君再次感受到了這個少年身負(fù)的絕學(xué)之多。
寧長久一指點來,他以掌相接,掌心卻像被刺破的皮球,血肉灼燒,飛速干癟——這是吸取功力的邪術(shù)。
而邪術(shù)之后,他右手持劍,左手化掌,又轟出了一個正大光明的道門手印,手印之后,少年身影再如鬼魅,收斂氣息,接著那移形換影的神妙術(shù)法,躲過他刺向心口的一劍,然后反手握劍,扎向他的咽喉。
老人喉結(jié)一聳,察覺到危機(jī),身影被迫后撤,與此同時,冥劍徹底出鞘,懸于頭頂,大放白光,流星般砸向?qū)庨L久。
寧長久來不及回避,只得以修羅法身硬抗。
噗!
寧長久未能御住這劍。
白光刺來,劍破開修羅神體,肩頭血花盛放。
他咬著牙,已身體為鎖,將此劍鎖住,令其不得寸進(jìn),然后左手去握劍柄,想要將此劍拔下。
“憑你幾滴精血就想強(qiáng)奪我的道劍?癡心妄想!”白鶴真君一喝。
劍脫離了寧長久的肩頭,化作流影飛回,懸于他的身前。
劍尖低垂。
老人沉了口氣,他想一鼓作氣再出一劍,直接刺穿對方的心口,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氣海中的靈力也禁不住自己胡亂揮霍。
先前那對著湖中肆意汪洋般斬出的六劍,倒是魯莽了……
老人盯著他。
那個少年身后沒有了那具面目猙獰的法身,反而是白衣之中電絲縈繞,金光璨然。
這是肉身與法身融為了一體?難怪能接下我這一劍……
老人略一沉吟,話語肅然:“我年少之時,第一次學(xué)劍便在湖邊,彼時白鷺頻起,掠水而去,我偶得一縷劍氣意,之后以此為胚,打磨百年,修繕為劍陣?!?
說著,他身前懸著的劍忽然飛出,繞著他周身而舞,畫出了一個無數(shù)個圓。
這些圓由無數(shù)的劍影構(gòu)成,劍影如雪,層層疊疊。
他居于正中,白袍飄舞,身體似被云吞沒,縹緲浮動。
寧長久沒去看他,他感受著劍陣蘊含的殺意,忽然笑了笑,道:“你們這些名門修道者,生死一線的搏殺還是放不下高手風(fēng)度啊?!?
老人神色漠然。
鶴立鷺中,劍鳴聲起,白鷺驚散。
那些劍陣的圓環(huán)不停放大,轉(zhuǎn)眼將寧長久籠罩其中。
寧長久橫劍,足下霹靂聲再起,身影驟動,轉(zhuǎn)眼飄至老人頭頂,持劍凌空,斬出了一道驚艷絕倫的劍光。
老人閉上雙目,巍然不動。
一個劍陣的圓瞬間縮小,恰好攔在寧長久的面前。
寧長久劈上劍陣,身影被硬生生彈開,其余的圓與此同時追迫而來,寧長久眉頭緊蹙,他的身影在一個又一個的圓弧中驚險地跳躍著,一道道可怖的劍氣不停劈向白鶴真君,但無論他的角度多么刁鉆,那些劍氣都用被劍陣擋下。
層層疊疊的圓不僅化解了他的一切攻勢,還連消帶打地向著他身影逼來,里三層外三層地將其包圍。
此刻,這些白色的劍影再不是鷺,而是望見了腐肉的禿鷲。
寧長久看著眼前一個個繚亂相匯的圓。
他沒有逃避,也無法逃避。
寧長久的身上,勾勒如修羅圖騰的金線驟然明亮了數(shù)倍。
一個個劍影化作的圓鐵鏈般鞭打在他的身上。
他金色的修羅身體上,光芒煙花般炸開。
劍影如流,白衣的碎屑在劍氣中橫飛。
寧長久依舊不退,凌空踏出了一步,反掌握劍,擋開迎面的氣流。
白鶴真君看著承受著萬劍凌遲的少年,輕輕搖頭:“你那金剛不壞之體確實是不世出的神功,令人贊服不已,若是過往,我定要與你消磨數(shù)千數(shù)萬劍,將這神功抽絲剝繭地復(fù)原出來,但……”
“聒噪?!睂庨L久冷冷開口。
無數(shù)的劍氣如刀加身,
寧長久鐵鑄般的皮膚被切開,發(fā)出焦炭般的顏色,其間血肉模糊。
但他卻像是切掉了痛感,渾然不覺。
骨骼間,鞭炮炸鳴般的聲音猝然響起,寧長久身上赤焰燃燒,他以白虹貫日式為基,又連續(xù)掐出了裘自觀與李鶴的復(fù)雜劍訣,三者融會貫通于身,他以體為劍,一往無前地撞向了重重劍環(huán),刺向他的小腹,大有玉石俱焚之勢。
白鶴真君面露異色。
重重劍環(huán)驟然收緊,護(hù)在他的身前。
寧長久撞上劍環(huán),猶如尋常人光著膀子撞上了一塊扎滿鐵釘?shù)哪景濉?
他的修羅之體瞬間鮮血淋漓。
劍環(huán)卻只是漾出層疊漣漪,絲毫沒有崩潰的跡象。
但不知為何,明明自己占盡上風(fēng),白鶴真君卻忽有一種死亡的警兆。
他不明白危險來自哪里,但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他并未猶豫,放棄了巨大的優(yōu)勢,身影直接炸開,化作了一團(tuán)白羽。
這是他當(dāng)日面對司命時所施展的保命絕學(xué)。
轟得一聲。
白鶴真君消失的原地,猛地燃起了一團(tuán)金火。
一只金烏突兀地停留在那里。
白鶴真君駭然地看著那只三足神鳥,他并不知道這只狀似不大的金烏體內(nèi)藏著什么,但直覺告訴他,先前他若不走,便要被這金烏直接吞噬!
這種怪異的感覺泛起了巨大的恐懼。
此刻他身影四散,匿于某一片羽里,隨時準(zhǔn)備再次現(xiàn)身。
寧長久一擊未成,卻沒有再做糾纏的打算,他趁著白鶴真君身形還未凝結(jié),直接折身而逃,身影化作一道線,潛入了湖邊的雪跡未消的峽谷里。
白鶴真君的身影在湖面上重新凝聚。
他看著寧長久游走遁逃的方向,神色陰暗。
他知道對方的傷勢遠(yuǎn)比自己更重,無法逃出太遠(yuǎn)。
但他本就重創(chuàng)的道心卻生不出什么戰(zhàn)意……他看著那片雪峽,甚至起了退縮的念頭。
不!不能走!白鶴真君立刻打散了自己負(fù)面的情緒。
恰恰是因為道途已毀,他才必須殺掉那個少年,那少年所施展的劍術(shù)道法皆堪稱頂尖,身上更藏著滔天隱秘,自己此行,說不定能是因禍得福!
白鶴真君再無顧慮,他提著劍,身影前傾,化作一片鶴影,沖向了那片雪峽。
……
寧長久并未深入峽谷。
他上半身衣衫盡裂,蒼白的肌膚上躺滿了血。他靠在寒冷的巖石上,血肉的觸痛感像是釘在骨頭上的針。
他沒有用時間權(quán)柄去修復(fù)它們,任由鉆心的痛意割裂著身體。
自與罪君一戰(zhàn)后,他再沒受過這么重的傷……
若是襄兒她們看到了,想來是會很心疼的吧……
少女的臉浮現(xiàn)心頭,寧長久借此強(qiáng)自鎮(zhèn)定。
巖壁后面,白鶴真君熟悉的劍意再次飄至。
來了。
寧長久心念一動。
白鶴真君才過湖入谷,一道近乎虛無的寒鐵便在他的吼前出現(xiàn),無聲無息地刺去。
劍沒有一絲劍光,淡若流云,輕若湖風(fēng),尋常得好似掠過魚塘的影。
白鶴真君在片刻后才反應(yīng)過來了這劍,他在這寡淡寂寞的一劍后,感知到了決絕兇烈的殺機(jī)。
這種殺機(jī)濃稠,宛若化不開的血,哪怕是他,一經(jīng)感知也驚起了渾身冷汗。
他沒有想到,這個少年并未遁逃到雪峽深處,而是在第一塊巖壁后等著自己……何等的狂妄!
白鶴真君來不及出劍,只好以指擋在心口。
噗嗤!
寡淡無影的劍刺破了他的手指,挑入了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