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君席地而坐，黑袍間的鴉羽猶若焚燒下的灰燼，他尖長的手指就是他的筆，復(fù)雜的符咒正在指尖繪就。

寧長久也在他身前坐下，他注視著罪君畫的符號。

那是一個圓，圓的中央是兩個纏繞著的，胚胎狀的人，人滿口尖牙，生長著蜥蜴般的尾。

“這是什么？”寧長久問。

罪君回答：“這是人類的罪原。”

寧長久想了一會兒，道：“在某一創(chuàng)世的神話里，人類的始祖觸犯了無上的神帝，于是此后的人類，從出生到死亡都是一個贖罪的過程。人因?yàn)橛凶?，所以一定會死，但人永遠(yuǎn)不可能贖清罪惡，于是死亡是一個必然的結(jié)果?！?

罪君暫時停下了畫符的手，道：“你相信這樣的說法嗎？”

寧長久搖了搖頭，道：“我覺得很荒謬?！?

罪君道：“我曾經(jīng)對此深信不疑?！?

寧長久道：“愿聞其詳?！?

黑袍籠罩下的灰霧翻騰著，鴉羽不停凋零，那些羽毛化作了真正的烏鴉，它們飛到了神殿的上方，聒噪地叫著，神殿里，浮現(xiàn)出了一幕幕幽暗的影像。

那是罪君成神之前的經(jīng)歷。

畫面里是一片陰暗的森林，森林的深處有一座石頭堆成的簡陋塔樓，塔樓上，滿月投下了白慘慘的光。

這片森林名為尸林，它處于一片大裂谷中，塵世間魔神戰(zhàn)爭產(chǎn)生的尸體遺骸都會被投入這片裂谷里，尸林中的動物便以這些腐敗的血肉為食。

這里雖然毒瘴遍布瘟疫橫生，卻也有生命從這陰濕骯臟的夾縫里誕生了出來。

它們是蛇蟲蜈蚣，還有窸窸窣窣遍地流竄的老鼠。

這些最底層的卑賤生命里，也有許多生出了靈智，它們有的爬出了大裂谷，去往了混亂的塵世，大部分則在裂谷中茍且偷生，以墻壁上拋下的尸體為食。

今夜是月圓之夜，尸林中所有的生命向著中心的石頭塔匯聚過去。

石頭塔上立著一只烏鴉。

那只烏鴉很大，看上去更像是禿鷲，它的毛發(fā)脫落了許多，其下血肉腐爛生瘡。烏鴉綠豆般的眼睛賊溜溜地盯著尸林，它看著匯聚過來的陰冷生靈，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今天是月圓之夜，按照慣例，烏鴉要在此處操辦儀式。

“你們一生下來就背負(fù)著沉重的罪孽?！?

烏鴉給自己帶上了一個黑銅打造的王冠，開始了每月一度的講述。

“你們是尸林中誕生的生命，以腐朽的尸體為食，這些尸體滋養(yǎng)了你們，而尸體又沾滿了罪孽——之前我便與你們說過，死亡與罪惡是相連接的，身負(fù)罪惡者必然會死亡，而純凈之體則能獲得永生。”

“你們以罪惡的尸體為食，便也沾染了它們的罪惡，永生永世也不得超脫?！?

石頭塔下，傳來了陣陣騷動。

有一只小老鼠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出了，問：“烏王大人，那這些尸體的罪惡又是從哪里來的呢？”

烏鴉怪叫著說：“它們的罪惡是與生俱來的！”

“與生俱來？”

“是的，在上古時期，萬靈的始祖觸犯了無上的神帝，他們犯下了罪行，于是他們的后代也要生生世世為他們贖罪，贖盡罪孽者，會被稱之為圣人，他們將不朽不滅，成為神帝一樣完美的存在，而無法贖罪的生靈，則會被死亡抹去?！?

烏鴉尖銳的語調(diào)傳遍尸林，生靈們誰也不敢說話，仿佛是在為自己與生俱來的罪孽懺悔。

小老鼠卻又問：“剛出生的幼靈無比純潔，它們也有罪嗎？若是沒有，那按照您的說法，它們不就會直接成為不朽不滅的圣人嗎？”

烏鴉盯著那只小老鼠，它有些生氣，但眾目睽睽之下，它也壓下了心中的怒火，耐心地講解著。

烏鴉說道：“罪惡是一條從始祖流傳至今的河流，子女是母親身上割下的肉，當(dāng)然也就承襲了母親敗壞的肉體，試問，一個污穢的生命如何能夠誕生出純粹的靈？幼小的靈所具有的，不過是虛偽的無辜與善良，等到它們擁有力量后，便會展現(xiàn)出與生俱來的罪惡！更何況，很多幼靈一生下來就死掉了。根據(jù)神帝的旨意，無罪的生命是不朽不滅的，幼靈會死，恰恰說明了它們背負(fù)著罪孽！”

小老鼠被烏鴉瞪了一眼，嚇得縮了回去，它無法反駁烏鴉的話語，覺得污穢的生命確實(shí)無法誕生出純粹的靈，正如它曾經(jīng)幻想過神帝的模樣，但它這樣卑賤的生命根本無法幻想出一個完美神帝的存在。

烏鴉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再沒有人反駁它，它很滿意，開始了繼續(xù)的說教。

在烏鴉的口中，生靈的神魂是不朽的，而肉體是神帝給萬靈始祖的懲罰，是承載罪孽的東西，神魂便操控著累贅的肉體行走在世間，此后的一生都是贖罪的過程。

神帝悲憫眾生，在以死亡做出懲罰時，也創(chuàng)造了一條贖罪的道路——修行。

修行可以延長壽命，延緩死亡的到來，所以可以認(rèn)為是贖罪的唯一途徑，烏鴉生有翅膀，它曾去外面的世界看過，知道修道者都喜歡居住在高山上，它們這么做也是為了遠(yuǎn)離污濁的人間，保持軀體的無垢。

又有人小心翼翼地問：“可我們已經(jīng)背負(fù)了這么多的罪惡，一生也無法洗刷掉，那該怎么辦呢？”

烏鴉對于這個問題頗為滿意。

它終于開始表達(dá)自己最核心的觀念：“神帝賜予萬靈修道的能力，令它們贖罪，可外面的生靈在做什么？它們在自相殘殺！殺戮是最大的罪孽，生靈已經(jīng)違背了神帝的旨意，它們不知悔悟，還在延續(xù)著滔天的罪行，神帝不喜歡這樣的世界?！?

烏鴉取下了那個黑銅王冠，道：“昨夜，我夢到了神帝，我難以向你們敘述它的完美。神帝賜予我了兩樣?xùn)|西，一樣是這個黑銅的王冠，還有一樣是這個純凈之瓶！”

烏鴉告訴它們，這個黑銅王冠是罪惡的化身，當(dāng)罪惡贖清后，它會變成黃金的質(zhì)地，而這個純凈之瓶，則可以容納所有純凈的靈魂，它將成圣，然后帶著它們一同前往永生之國，而它們需要做的，只是信仰它。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每一個月圓之夜，烏鴉都會銜著一個頭顱飛來，它告訴它們，這是外面部落首領(lǐng)的頭顱，是罪首。

它將黑銅王冠戴在罪首的頭上，大家可以清晰地看到，黑銅王冠海綿般從頭顱中汲取出了黑色的血。

這樣的時間過去了很久，每帶回一顆頭顱，烏鴉都會訴說頭顱的主人多么的強(qiáng)大，但它們因殺戮而犯下了罪行，自己則是奉天委命，所以輕而易舉地將它們殺死了。

尸林的生命從沒有見到過外面的世界，它們也遠(yuǎn)不如烏鴉強(qiáng)大，所以久而久之，對于世界的好奇以及對力量的膜拜，使得他們對烏鴉的話語深信不疑，極少數(shù)的不相信者，都被烏鴉當(dāng)眾燒死了。

烏鴉還給它們售賣自己的羽毛，據(jù)說吃下它的羽毛，就可以死贖去一部分的罪孽。而用來交換羽毛的，則是尸體中搜刮出的內(nèi)丹、飛劍之類的法器。

數(shù)年之后，石頭塔下堆滿了白骨的頭顱。所有生靈都信奉烏鴉為圣子，烏鴉吞噬了它們的信仰之力，也越來越巨大。

哪怕是一直搖擺不定的小老鼠，在持續(xù)數(shù)年的洗禮后，也對烏鴉深信不疑了，它相信，烏鴉大神是能帶領(lǐng)它們走向永生的圣人。

又一個月圓之夜。

此時的烏鴉已比石頭塔還要高大了。

今夜，它又銜回了一個頭顱，那是一個人類的頭顱，烏鴉告訴它們，這是人類的王，已被它殺死，外面所有的惡首已誅，今夜，它要成圣，帶領(lǐng)大家去神帝的國度。

尸林中的生命狂熱地簇?fù)碇?，發(fā)出了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而凈化的儀式很簡單，就是焚燒。火焰會焚燒去它們罪孽深重的肉體，只留下純凈永生的魂魄。

烏鴉這些年一直在與它們描述肉身焚滅后魂歸天國的快樂，描繪著神國的美好，所以大家對于焚燒這樣的事已充滿了期待，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它們感激著烏鴉賜予它們智慧，帶領(lǐng)它們走出這個永不見天日的裂谷。

大火燃燒了起來，小老鼠擠在人群里，看到大火燃燒起來的那刻，它忽然感到了一絲清醒，但這絲清醒，很快被周圍所有生靈狂熱整齊的口號與歡呼淹沒了。

它什么聲音也發(fā)不出來，只能跟著它們一起歡呼。

火焰從邊緣開始燃燒，節(jié)肢的生命在火焰中噼里啪啦地炸響著，靈魂從肉體里剝離了出來，飛入了烏鴉的瓶中，化作了液體。

烏鴉盯著那個瓶，碎碎念地向著神君禱告著，神色同樣無比狂熱。

火焰向著中心蔓延，許多生靈已經(jīng)昏迷了過去，小老鼠法力還算不錯，勉強(qiáng)地支撐著。

就在這場盛大的洗禮要完成，尸林中的生命即將在圣典中得到神帝的凈化時。

異變陡生！

尸林旁的懸崖上，有怪物躍了下來。

那是一頭青灰色的狼，它的口中叼著什么，正在不?？癖肌?

它是在逃亡！

青灰巨狼無視了這場神圣的典禮，朝著這里奔了過來。

烏鴉驚恐地看著它，它以神帝的名義開始大聲斥責(zé)它的罪。

但蒼狼無視了它，它一躍而來，直接踩在這位萬靈擁戴的圣子身上，將它的身軀踩了個稀爛，然后腳步不停地向前逃去。

烏鴉被踩得腸穿肚爛。

這是小老鼠畢身難忘的場景。

它深深記住了那頭青灰巨狼的模樣，它從未見過這么強(qiáng)大的生靈，偉大的圣子竟就這樣被它……

小老鼠如鯁在喉，接著，又有幾道黑影從高高的懸崖上落下。

它們狂奔而過，踩滅了圍剿來的大火，踩死了無數(shù)的生命。

像巨狼那樣強(qiáng)大的生命，居然也在被其他生命追殺！

它們從這里踐踏過去。

這些強(qiáng)大的存在只是純粹的追逃路過，根本不在乎它們在做什么，也不在乎它們的生死。

這是一場飛來橫禍。

強(qiáng)大的生命來去匆匆，留下了遍野的尸體。

小老鼠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它環(huán)顧四周，撲鼻而來的盡是焦臭的腥味，它的手上也沾滿了同伴被踩死爆出的血漿。它干嘔了很久才爬了起來，渾渾噩噩地向前走去。

被踩爛了身軀的烏鴉竟還沒完全死掉。

它用翅膀支著自己在泥濘的血漿中爬行，一點(diǎn)點(diǎn)靠近那個凈瓶。

凈瓶中的靈魂液體被打翻了大半，此刻只剩淺淺的一點(diǎn)。

它看到小老鼠走過來，艱難出聲：“把它拿來……給我……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