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的海畔,黑色的海水將浪花推過來。
持續(xù)吹刮的勁風拂過葉嬋宮的身子,吹不起半縷發(fā)絲。她只似一個水中的月影。
幼年的小白虎身子很軟,她嬌小得像一只貍花貓,尖圓的耳朵絨絨的,看上去很是幼美。她的瞳孔是夜空似的黑色,眼白卻似水潤青玉,神秘而威嚴。
她微厚的足墊輕輕踩在崖石上,威風凜凜的脖頸間纏著細細的骨鏈,此刻她雙水靈而漂亮的眼睛正盯著葉嬋宮,牙齒微呲,露出玉白色的虎牙,似不太情愿。
尚在鹓扶神國之際,那顆鹓扶隕星的到來,葉嬋宮還是提前一段時間察覺到了的。
她知道神國將要關(guān)閉,于是她最后給了白藏選擇,她讓白藏臣服于自己,做她的劍,而她將來也會重新歸還白藏自由,否則,她會直接放棄塵封的權(quán)柄,將白藏就地處死。
白藏沒有做出回答,她知道等到神國關(guān)閉,自己就有機會逃出去。
于是葉嬋宮也沒有做任何的猶豫。
龍骨的鎖鏈宛若一節(jié)節(jié)鐵釘,頃刻收緊,刺入了她的血肉里,白藏從未感受到的痛苦在一瞬間迸發(fā),那是比死亡還要殘忍的東西,她感覺自己的每一節(jié)骨頭都在斷裂,每一片指甲蓋都在翻開,有一柄柄帶著鋸齒的刀切割開了皮肉,而她的靈魂承受著絞痛,像布一樣被擰起了。
白藏養(yǎng)尊處優(yōu)上千年,她體內(nèi)的兇性雖未磨滅,終究不比當年。劇痛中,死亡遲遲沒有到來,她顫栗著,連想要大喊求死都無法做到。
她原本自己作為神明是不可能死去的,但她和舉父的差距太大了……
況且,她也低估了死牢。
跌下了白藏的王座時,她的神格也下跌了,已無法壓制住死牢的絞殺,哪怕僥幸存活,也只會殘存神魂,永世不得翻身。
面容柔美的葉嬋宮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
龍骨死牢可以將她的神軀毀滅,但葉嬋宮是不愿意浪費在這個注定成為廢人的少女神明身上的,這也是她先前一直沒有動此大刑的原因。
龍骨一節(jié)節(jié)邁入她的身體里。
葉嬋宮冷冰冰的話語時不時響起。
“人間凡民尚且明白兔死狗烹的道理,你身為神主還妄想著黑日降臨之后,自己能保持尊貴么?”
“凡靈皆是薺麥稻谷,你們不過是稻田里的草人罷了……”
“白藏,你和朱雀原君他們不同,他們天生是神,而你只是殺出來的古妖,你至此堅定信念所求為何呢?是尊嚴么?還是對暗主的君臣之忠?”
白藏忍受著神魂扭曲的劇痛,她不知道血肉的撕裂是不是幻覺,骨髓的銳痛卻是無比真實的,她感覺有人在血淋淋地拔她的牙齒,挖她的眼睛,將她的頭發(fā)一把把揪下來,將她的皮囊從血肉上撕剝而下,再將血肉撥開,揪出其中的經(jīng)絡!
“葉嬋宮!”
白藏長大了嘴,發(fā)出了不成人聲的痛苦嘶吼。
她后面的話語被劇痛吞噬,只剩下啊啊啊的慘叫。
葉嬋宮淡淡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想說,我今日難得這么多話,是因為我也在慌亂,我也在懼怕,對吧?”
“你說得并沒有錯?!比~嬋宮話語徐然,動人的聲音里難得摻雜了些遺憾的情緒,道:“殺死你需要廢掉極為尊貴的龍骨死牢,我想殺你,但不愿廢此神器,你現(xiàn)在還有機會,你再忍耐一會兒……我可就控制不住它了。”
白藏大聲地慘叫著,眼睛血紅,死牢里,她似要將人間所有酷刑所帶來的幻痛都承受一遍才能迎來死亡。
葉嬋宮靜靜地盯著她。
在死牢龍骨進入最后一階段時,她主動退了一小步。
“我與你做一個交易吧?!?
“跟在我身邊十二年?!?
“十二年后,我把‘塵封’還給你,并將你送回故國?!?
……
白藏最終屈服了下來。
先前的疼痛雖是真實的,但她的身軀上并無傷痕,唯有脖頸間鮮血淋漓,龍骨停止折磨之后,從她肌膚下一點點滲透出來。
她躺在地上,連屈動一根手指都無法做到。
葉嬋宮與她結(jié)下了印。
那是真正意義上的奴紋,品階之高堪稱神級,后世所有的奴紋,都是她的冰山一角。
這是當年帝俊在無聊之時鼓搗出來的,也不知道發(fā)明這個東西做什么,最后又是給誰用了……
白藏全身心地臣服之后,葉嬋宮順利地將這枚奴紋與她的神魂勾連。
她無需動念,只要白藏妄圖拂逆她的意思,無論她身處天涯海角,都能讓白藏生不如死。
此刻她的指令已經(jīng)下達。
但白藏對于這個恨之入骨的女子,心中依舊留存著一份尊嚴……
于是葉嬋宮輕妙地抬起了手臂。
白貓哀吟了一聲,尊嚴被頃刻擊潰,她在崖灘上滿地打滾,爪子亂撓,露出了雪白的肚皮。
白藏哀哀求饒之后,葉嬋宮才放過了她,她松開了鎖鏈,遞到了白藏的嘴邊,讓她自己叼著。
白藏張開嘴,默默叼住了鎖鏈,以一個自己牽著自己的姿勢,跳躍著離開了北冥海畔。
沒有了貓,獨坐海邊的就只剩下葉嬋宮一人了,她望著遼闊的大海和上方涌動的云,澄澈的目光中浮現(xiàn)出了一抹茫然。
天行無常四個字,哪怕對于她而,亦感受深刻。
方才的她還在神國之中,此刻的耳畔卻是濤聲不絕了……
她算盡了人間事,卻沒有算到來自天空中的,被拋棄了的鹓扶星辰。
或者說,她沒有想到暗主對于星辰竟有這般恐怖的操控力……它的本體究竟是什么?究竟來自何處呢?
在神國關(guān)閉的那刻,她選擇將真身投影到了北冥。
沒有了神國力量的加持,她曼妙婀娜的身子再度變得小巧玲瓏,一身玄青色的道袍便極不合身了。
神御與五帝此刻應也離開了神國,正在滿世界尋找自己……
但她暫時并不打算見他們。
……
北冥的海上,參與圍殺的四人各顯神通,四散奔走。
巨鯤吞著劍圣沉入海底,冰海被煮沸之時,鯤依舊受到了波及,它再度浮出水面的時候,背脊已經(jīng)被徹底燒爛,骨頭都裂了大半。
斷臂的劍圣從它的殘軀中飄出。
鯤最后看了他一眼,閉上了渾濁的魚目,就此死去,落向海底
。
劍圣孤獨一人,在茫??占诺拇蠛I侠^續(xù)向北而行,不知要去到哪里。
這一切大事的狂瀾并未將風聲吹到南州。
南州依舊是秋風宜人,星火絢美的夜。
寧長久,陸嫁嫁,邵小黎一同仰著頭,只看到月亮被黑暗吞沒,并不知道這背后所代表的究竟是什么,唯能感受到它所昭示的不祥。
“是天狗吞月么?”陸嫁嫁回神之后立刻問:“天星之圖推演有誤,天狗吞月提前發(fā)生了?”
寧長久搖了搖頭,道:“不像,天狗吞月通常有過程,但它沒有……我們看到的時候,月亮就不見了?!?
“那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陸嫁嫁不得其解。
寧長久道沒有回答,他知道,此刻唯一可以確定的,只是月光消失,鹓扶神國也會隨之關(guān)閉……此刻,師尊甚至無法回不可觀,她應在人間了。
寧長久說起了另一件事:“當初我與襄兒的婚書上,朱雀的刻印是四個字‘銜月擘云’,取自仙人之詩句‘馬踏日輪紅露卷,鳳銜月角擘云飛’……”
陸嫁嫁越來越聰慧,她很快明白了過來,“馬踏日輪紅露卷……說得是天驥?”
“很有可能?!睂庨L久點了點頭,道:“或許,朱雀在提醒我們什么……當然,也有可能只是我想多了。”
此時子夜已過,泉鱗月已經(jīng)結(jié)束,母星即將掠過天驥星。
這之后會發(fā)生什么,于他們而還是未知的。
邵小黎憂心忡忡地看著這一切,只覺得自己既插不上話,又幫不上忙,很是沒用。
“不要多想了,繼續(xù)趕路,早些回去說不定能幫上忙?!睂庨L久說。
他收回了視線,將心中難抑的擔憂強行封住。
陸嫁嫁亦垂下頭,應了一聲。
劍光重新照亮夜色,寧長久孤身一劍,陸嫁嫁則載著邵小黎,三人飛入了荒莽的山林里,南荒的峰石皆被壓在了腳下。
周圍荒無人煙。
及至南荒之中時,他們皆已精疲力盡,暫時停下休息。
那是靈氣最充沛之地,只是一個多月前,他與柳珺卓大戰(zhàn)于此,將這千峰盡毀,此刻看上去唯有一片廢墟。
寧長久不確定柳珺卓與柳希婉這對姐妹是否還在此處修行,他猶豫之后還是領(lǐng)著陸嫁嫁過去了,畢竟早晚都是要見面的,而他們也要在此休養(yǎng)半日,以防接下來的路上會遇到什么突如其來的截殺。
陸嫁嫁聽說了她們的事,神色沒什么波動,倒是邵小黎,一路上始終抿著薄薄的唇,心里好像一直在打著鼓,緊張兮兮的。
走入千峰之中,眼前殘破的景象令人震撼。
“你與那女人打出了這么大的動靜?”陸嫁嫁看著群峰間的狼藉,有些吃驚。
寧長久道:“柳珺卓怎么說也是五道巔峰的強者,我勝她并不輕松。”
邵小黎在一旁道:“是啊,師父打起女孩子,可真是頗為熟稔呢?!?
寧長久與陸嫁嫁皆一怔。
陸嫁嫁神色微異,問:“小黎,你……晚上是不是聽到什么了?”
“???沒有啊……我說的是以前與司命姐姐為敵時候的事?!鄙坌±枵A苏Q?,道:“師娘,怎么這么問?”
陸嫁嫁佯作平靜,清冷威嚴道:“這樣啊,沒什么?!?
寧長久輕咳了兩聲,隨意道:“走吧,進去看看吧。”
陸嫁嫁一路前行,看著齏粉般堆積的石頭,問:“你們打得這般激烈,不會又打出什么感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