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時,劍圣乘鯤鵬破海而出,乘風(fēng)扶搖飛去,司命捏碎了傳訊的木牌,圍殺者紛至沓來,無數(shù)柄鐵刀鋼劍刺穿了北冥的黑潮。
整個九月里,北冥無際的大海上,已爆發(fā)過數(shù)次駭人的戰(zhàn)斗了。
越往北邊,氣溫卻寒冷,天空也越黑暗,人依舊可以看清天上的星和月,于是這里的夜空透出了一股幽寂的美。
司命足下的舟筏早已崩解,此刻輕舟換作了黑劍,黑劍斬破黑潮,她輕盈纖美的身姿像是浪潮中捧起的,星輝凝聚的花。
世界已看不到白晝了。
眼前是深色的海水和它照得不分明的夜空,除此以外,便是大海上漂浮的一座又一座的冰山,這些冰山扎根于海水中,塔尖般露出的角也大若藍(lán)鯨,海面鋪開著厚而重的冰層,寒冷的罡風(fēng)般來回割著。
琉璃之詞已無法準(zhǔn)確地形容這片冰海世界,它所展現(xiàn)的孤寂是肅穆的,神秘的,放眼望去,雪白的冰山總讓人聯(lián)想到海獸冰封的尸體。
司命來到了這個荒涼的世界里。
她情緒為四周的景致所染,滿頭發(fā)絲化作了純粹的白色,發(fā)絲靜靜披下時,宛若流淌過秀麗山川丘壑的冰雪長河。
遠(yuǎn)方,獅子的吼叫聲響起,那是九靈元圣的聲音。
這種吼叫聲意味著他已再度搜尋到了劍圣的蹤跡。
一個月里,他們與劍圣戰(zhàn)斗過三場了,劍圣的重傷一直沒有痊愈,乘鯤現(xiàn)身之后,他們也沒有任由他大搖大擺地離去。這三戰(zhàn)不夠血腥,甚至不如孤云城外那般聲勢浩大。
柯問舟也沒有選擇正面迎敵,他乘著鯤且戰(zhàn)且退,向著北方一路奔去。
若非這頭無名大鯤相護(hù),柯問舟或許已被斬首。
此刻,他們一路追逐,雖然占了上風(fēng),卻反倒有一種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
現(xiàn)在,他們似乎要追殺到世界的盡頭了……
獅吼聲響起之時,司命的身影驟動,轉(zhuǎn)眼出現(xiàn)在了一處千里之外的冰山山頂。
一連踏過了數(shù)座冰山之后,司命終于捕捉到了空氣中游移的殺意。
黑劍飛入手中。
她的對面,姬玄與白澤亦有聞訊而至。
他們的中央原本是一處秘境冰窟,現(xiàn)在冰窟的上層已被打穿、塌陷,下面則是一大片冰海,只是海平面要更低一些。
九靈元圣站在一塊碎裂的冰石上,青色的鬃毛與鬼面拂動著,他巍峨的身子高高撐起,遒勁的肌肉大塊大塊繃緊,鐵傘隨著手的擰動緩緩旋轉(zhuǎn)。
中間,柯問舟于巨鯤的頭頂盤坐著,他的身子略顯干瘦,綁起的頭發(fā)里也多了無數(shù)莖白發(fā)。
他虛握著劍,目光平靜地看著四方各立的人。
“四個月千萬里追逐,終于至此,諸位辛苦了。”柯問舟如是說。
白澤好奇道:“你在這里準(zhǔn)備了什么手段么?”
柯問舟搖了搖頭,道:“沒有。”
沒有人相信他的話,但也沒有人能感覺到這里有何異常之處。
不握劍的劍圣只是個滄桑的老人。
九靈元圣看著這位故人,聲音低沉道:“我原本以為你會拖到月食再現(xiàn)身的……你明明藏得很好,為何非要騎鯤出海?你的劍心早已污濁,又哪里來的這腔孤勇?柯問舟,你是瘋了么?”
柯問舟看著他手中的傘,道:“只是窮途末路而已……你們妖族的圣器真是令人羨煞,五百年來,我從未尋到一把真正適合自己的劍,否則也不至于被你們圍殺至此?!?
“你不過偽圣而已,何來手握圣器的資格?”冰山上,司命冰冷的話語響起。
柯問舟看著她,問:“我若是偽圣,那你心中的圣又是誰呢?”
司命輕飄飄地立在冰峰上,并未回答,她一把抓住了劍柄,漆黑的長劍上折射出萬點(diǎn)劍光。
劍光刺目,柯問舟收回了視線。
他環(huán)顧四周。
“神官大人,玄澤舊神,青白二位獅族妖圣……”柯問舟道:“此生最后一劍,能與你們相對,哪怕身死道消,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他的話語聽上去灑然,但無人相信。因?yàn)闊o論是五百年還是至今,柯問舟皆是貪生怕死之人。
“莫與他語試探虛實(shí)了?!奔罩?xì)劍,紅衣如鬼,他淡淡說著,劍隨手揮就間,長畫已繞身而舞。
柯問舟看了眼破碎穹頂上的星空,他拍了拍足下古鯤的背脊,古鯤如有感應(yīng),哀吟一聲后向著水底潛去。
劍圣的手按住了水面,水面持續(xù)不停地降下著,冰冷的海水在他掌間極速凝聚,他手臂的肌肉盡數(shù)暴起,仿佛要將一柄巨劍從水下拔出。
四人當(dāng)然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他拔劍。
最先沖上去的是九靈元圣。
他與柯問舟積仇太多年,此刻殺他的機(jī)會就在眼前,他心中的盛怒如何藏匿得住,終于徹底爆發(fā)了出來。
鐵傘像是幾千柄高速旋轉(zhuǎn)的劍,向著劍圣的所在一并砸落。
獅吼聲中,白澤的動作同樣很快,比起九靈元圣的剛猛,他的動作則是行云流水的。
雙獅呈犄角之勢夾攻而去。
似有巨石砸落水面,海水瞬間下沉,周圍厚重的堅(jiān)冰碎葉子板被撕去,姬玄的劍與此同時也來了,劍光所照之處,一切跌落進(jìn)了畫卷里,虛實(shí)穿梭。
司命也沒有任何猶豫,她追殺至此早已不耐煩了,黑劍同樣許久沒有飲血,隨著她的心意一同發(fā)出顫鳴。
冰天雪地的環(huán)境里,她不由自主地想起當(dāng)初與寧長久在雪峽中的一戰(zhàn),若無命運(yùn)弄人,她現(xiàn)在或許正在鹓扶年守衛(wèi)天道,與劍圣這些人并無差別。
可現(xiàn)在,自己竟也是有家室的人了……
司命淡淡地笑了笑,笑意里,黑劍裹著時間的權(quán)柄,毫無花哨地徑直射去,時空在劍中彎曲,剎那間,黑劍即將抵達(dá)劍圣的心臟。
四人的合力堪稱毀天滅地。
這些鐵索般圍困著冰海的山脈終于無法繃住,在靈力的撕扯下崩潰,轟鳴著砸入海水中,激起千層浪。
水面下的冰山上,裂紋并未停止蔓延。
而此刻,劍圣的身體也被砸入了水中,無數(shù)劍光淹了進(jìn)去。
司命與姬玄未動,他們都曾有神位,對于天地的感知更為強(qiáng)烈,皆懸??罩墟i住劍圣的氣息,而白澤與九靈元圣為獅,他們展露出古妖的兇性,破水而入,如血盆大口的上下牙齒,猛地閉合,碾向中間的老人。
柯問舟妄圖以冰
海為劍,只是這個過程被硬生生打斷了。
劍只凝了一般。
他枯槁的發(fā)絲在海水中飄舞著,雙獅壓來之際,他做出了揮劍的動作。他手中并無真正的劍,但揮劍之時,整片海水都向他們撞了過去。
司命的劍卻無視凝聚如墻的海水,無形之物般穿透一切,刺向了劍圣。
劍圣枯槁的手指擋在心口前,指尖按著這柄劍,他的手指像是木頭般飛速朽爛。
同時,姬玄的劍也來了。
厚重的海水在他的劍光里化作薄薄的一曾,畫卷襲來,他若被卷入其中,必?cái)o疑。
雙劍壓迫,海水洞穿,兩只獅掌拍來,打碎了他的護(hù)體劍意,幾乎將骨骼擊穿。
柯問舟本就負(fù)有重傷,哪怕?lián)碛泄畔傻娘w升境,強(qiáng)如當(dāng)年的盤古女媧這樣的大神,也絕對擋不住這四人合力的圍殺。
更何況姬玄也在此處。
他在未死之前是玄澤,所掌管的便是大海,大海的悲與怒都是他的呼吸,他舉手投足間,劍飛速振動,柯問舟的海水巨劍土崩瓦解。
柯問舟慘哼一聲,他再度失去了劍,雙肩也在兩頭獅子的夾擊下出現(xiàn)了兩個血洞。
司命的黑劍刺破了他的手指,沒入了胸膛,劍尖若有靈性,便可聽到近在咫尺的心跳聲。
柯問舟閉上了眼,他體內(nèi)靈力狂涌,幾乎將整個氣海瞬間榨干了。
他手虛握著,不顧一切地沖出海面,似要燃盡此生最后的力量,展開一場驚泣鬼神天地的戰(zhàn)斗。
永夜的北冥之海里,肆虐的靈力像是古海妖獸的哭聲,這哭聲里,海裂冰崩,世界好似被開膛破肚,吞吐著幽藍(lán)的光線,露出了混亂而嗜殺的內(nèi)里。
這場震天動地的戰(zhàn)斗波及很廣。
北邊的雪國里,遠(yuǎn)處推來的波濤頻率明顯高了許多,很多大船都被推靠著撞到了岸上,人們穿著纏住了鼻子的絨衣棉襖張望著詭異的天氣與海,猜測著發(fā)生了什么。
雪國的魔窟之中,冰流凝成的尖錐上,一頭短發(fā),臉頰微圓的四師姐立著,她口中咬著刀刃,左手拖著鐵鞭,右手提著長槍,冰錐下扎著的,是群魔的尸體。
她緊握槍柄,把它從一頭大魔的胸膛里拔出。
似乎是心有靈犀,她將槍抽出之后回過頭,望向了魔窟所鄰近的北冥黑海。
今夜的大風(fēng)從未停歇過。
遙遠(yuǎn)的海風(fēng)吹來時帶著咸澀的腥氣。
四師姐瞇起了眼,看著海面,察覺到了什么。
巨大的洞窟中,魔物嘶吼的聲音還在響起。
這擾到了她的思考。
“住嘴!”四師姐喝了一聲。
她是叼著刀的,于是這一喝,刀掉了下來,她順勢一踢刀柄,將這柄刀砸入了黑暗中,慘叫聲里,又一魔物被釘死在了洞窟深處。
四師姐確定,師兄師弟他們已經(jīng)抓到劍圣了。
這比她想象中還要順利。
只是不知還會不會有變故。
等到推平這個魔窟,焚盡前世積攢下的孽債,她也終于可抽身,去幫助師尊他們了。
少女這樣想著,手中的長槍跟著燒了起來。
她從冰尖上躍起,身子隨著燃燒的槍與劍墜入魔窟深處,她舞動長槍,或橫掃,或挑刺,劍光照穿了洞窟的幽與暗,她玲瓏嬌小的身子火輪般滾過冰棱參差的魔窟,直搗深處。
那些潛藏在暗處的鬼嘶啞地叫著,它們似見到了天地,憤怒,畏懼的情緒也匯聚在了一起。
這是共工的墳?zāi)埂?
三千多年前,共工被污染,她追殺至此,握著一支羿贈給她的金箭,她握金箭如握鐵槍,將其擲出,金箭刺死了共工,將其釘入了大地深處。
這個近乎無底洞的魔窟,就是當(dāng)年金箭扎出來的。
只可惜她當(dāng)初太過急躁,未能將共工的怨怒洗盡,以至于令得污染在時隔三千年后鉆出了魔窟,蔓延開來了。
幸好,也都是一幫烏合之眾,比較煩人而已。
四師姐持著十八般兵器,幾乎是平推過去的。
這些月份里,她已在魔窟中七進(jìn)七出,殺得那些大魔肝膽俱裂了。
又一個晝夜。
四師姐再度于魔窟深處釘死了一個水魔。
水魔在她搶下飛速蒸發(fā)著。
類似的水魔皆算是大魔,只是她也數(shù)不清自己殺死多少了。
但這是最后一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