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綠色的苔蘚鋪滿了環(huán)繞池塘的石頭,靈龜蒼老的聲音震起一圈圈漣漪,一直晃至寧長久與司命的足邊。
“定海靈物?”寧長久困惑,問道:“是什么靈物?”
鎮(zhèn)海靈龜趴在飄萍上,一束光落上它的背脊,龜殼上密集糾纏的紋路猶如古老的化石,它脖頸間的蒼皮鱗甲隨著他抬首的動作而變得皺襞,錐形的腦袋兩側(cè),那雙渾濁的瞳孔在瞬膜的洗刷下漸漸變得清明。
鎮(zhèn)海靈龜看著他們,目光落到了司命身上,道:“你很強大?!?
司命傲然頷首:“嗯,你的氣息也不算弱。”
鎮(zhèn)海靈龜看了一眼寧長久,道:“這少年應(yīng)是你的奴仆吧?”
司命沉默片刻,微笑道:“嗯,他是我的侍童?!?
寧長久隱忍不說話。
鎮(zhèn)海靈龜盯著司命,問道:“你們究竟從何而來?”
司命說道:“你初初蘇醒,不知收斂,此處妖氣幾近沖天,想要不發(fā)現(xiàn)都很難?!?
鎮(zhèn)海靈龜探長了些腦袋,它看著自己在池水中的倒影,沉默片刻,將通天的妖氣收回。
“他們會察覺么?”靈龜問道。
“他們?”司命問:“你是指神國?”
靈龜點頭,聲音有些僵硬道:“嗯,他們是我們的敵人?!?
司命想了想,道:“恐怕已經(jīng)被察覺了,但妖不為惡,神國亦不會無端施懲?!?
靈龜沉默了一會兒,它再次仰頭,看著上方密密麻麻遮蔽的葉,說道:“看來天道的規(guī)矩又重新建立了……”
司命道:“自太初六神死后,天道訂立的規(guī)矩其實從未改變過,談何重建?”
“嗯……”靈龜并未反駁,道:“圣人將要作古,世間也很難再有第二個救世之人??磥韽慕褚院螅煜碌亩ň衷贌o任何人能夠改變了?!?
司命問:“什么定局?”
“消亡?!膘`龜緩緩開口:“這個世界正在加速消亡著。就像是人一點點老去,走向死亡,這是明知的結(jié)局,但生命的過程中,很少有人會抗?fàn)幩劳??!?
“因為那沒有意義?!彼久f道。死亡是必將到來的,這是天下皆知之事,那些求仙問藥的皇帝向來也不得善終。
靈龜?shù)溃骸耙苍S,這也是對于這個世界,無奈的結(jié)局?!?
寧長久聽出了話語中的端倪,問道:“你的意思是說,這個世界正在加速著毀滅?”
靈龜心想,奴仆就是奴仆,這等眾所周知的事都不知道。它緩緩道:“守護這個世界的神祇早已死去,那些外神,皆是妄圖篡奪世界之靈物的魔鬼,當(dāng)初的太初六神如是,如今的……”
“住嘴!”司命厲聲喝止。
若讓它再說下去,便該有天雷降下將其龜甲直接劈裂了,五道境的大妖又如何?煌煌天威之下,依舊只能落個形體俱滅,神魂殘喘的結(jié)局罷了。
靈龜對于死亡本已無感,但對方既然是好心,它便也沒有多說。
寧長久用胳膊肘輕輕碰了下司命。
司命問道:“你先前所說的靈物,究竟是什么?”
靈龜?shù)溃骸岸êV?。?
“定海珠?”司命未曾聽說過。
靈龜?shù)溃骸斑@是當(dāng)初北冥龍王皇冠的珠,圣人入北冥,翻江倒海,打得龍殿破碎,珊海成灰,打得萬龍遁至其余四洋,鯤族更是化翅逃出冥海,北冥龍王被圣人釘死在冥海之地,綿延白骨環(huán)繞海底舊峰,亦化作山脈。橫鎖一千年的海妖之牢也被打破,被龍類困囚壓迫千年的大妖傾巢而出,圣人不厭其煩,將其一一點化,隨其出征仙廷?!?
靈龜訴說著往日的歷史,就像是一本鮮活的史書。
寧長久問道:“你當(dāng)初也是海牢中的妖?”
靈龜?shù)溃骸胺且?,我?dāng)初……其實是在海邊一個神廟里當(dāng)金錢龜,混口飯吃?!?
寧長久沉默片刻,道:“眾生皆苦?!?
司命沒有急著追問定海珠一事,而是由著這頭靈龜繼續(xù)往下說。
靈龜大夢初醒,也樂于回憶往事:“當(dāng)初刑鎖被斬,龍族受囚,圣人里在海崖臺上,白衣飄飄,獨點萬千海兵的畫面,我至今仍記憶猶新啊……之后便是數(shù)十年的浩劫了,古神壓迫人間千年,魔神遍地,人與妖終于聯(lián)合起來,對著過去那些不可戰(zhàn)勝龐然神物出刀。”
“可惜神國太過強大。”司命嘆了口氣,表示安慰。
靈龜嘆息,它環(huán)顧著自己所處的小小池塘,說道:“是啊,轉(zhuǎn)眼五百年……滄海已去,定海珠還有何用?我還有何用?”
司命看了一眼寧長久,欲又止。
靈龜?shù)溃骸澳銈兿胍獨⑽胰毭???
司命搖頭道:“與你一戰(zhàn),至少要打上一天一夜,我可沒那個閑工夫?!?
“一天一夜?你雖強大,卻也托大?!膘`龜緩緩問道:“你們是要去何處?”
司命直不諱:“萬妖城?!?
“萬妖城?”靈龜?shù)脑捯糇兞?,它問道:“那是何處??
寧長久道:“如今妖怪的聚集之處,受圣人余蔭庇護?!?
司命看著寧長久,淡淡道:“我與這位大妖說話,哪有你這小奴插嘴的份?”
寧長久吐了口氣,壓下了心中的情緒,笑道:“是我僭越了?!?
司命微微一笑,略有得意
。
“萬妖城距離此地多遠?”靈龜問。
“尚有百萬里?!彼久馈?
靈龜又問:“當(dāng)年所有殘存的妖怪都在那里?”
司命說道:“應(yīng)是如此,其中說不定還有你的故人?!?
“若有故人……”靈龜緩慢地思考之后,道:“你們?nèi)チ巳f妖城,若見到一只九頭青獅,可否替我交傳一物?”
“九頭青獅?”司命隱約有些印象。
靈龜?shù)溃骸澳鞘俏疫^往摯友,當(dāng)初我們共修萬妖訣,我所修為吞海,他所修為噬魔?!?
司命道:“你自己為何不能去?”
靈龜?shù)溃骸耙驗槲倚蘖巳f妖訣……萬妖訣固然強大,卻使妖須遵從本性,不可逾越,譬如我不可騰云駕霧,只可行于陸海,此去萬妖城萬里迢迢,我恐難至?!?
寧長久對這萬妖城有些感興趣,副作用這般大的法訣,其威力想來是駭人的。
司命問:“你要傳達什么?”
靈龜伸出爪子,從龜殼中取出了一顆褪色的銅鈴鐺
,道:“便是此物?!?
司命看了眼寧長久,命令道:“小奴,你去拿來吧?!?
寧長久深吸口氣,一邊在心里記賬,一邊去取過那鈴鐺。取鈴鐺之時寧長久很是小心,司命也特意分出一道心神護住他。
靈龜卻沒有任何攻擊的欲望,它遞過了鈴鐺之后閉上了眼,似是倦了。
寧長久接過鈴鐺,他打量了一下,發(fā)現(xiàn)這個鈴鐺是被‘拔舌’過的,無法搖響。
靈龜解釋道:“當(dāng)初青獅被困,頸系鈴鐺,我耗費了數(shù)日,將其鈴鐺之舌磨斷,使他出逃之時免于發(fā)出聲音……唉,總之都是陳年舊事了。”
司命看著寧長久,道:“這可比你的掩耳盜鈴高明多了。”
寧長久尷尬地笑了笑,心想嫁嫁到底和你說了些什么?
寧長久持著鈴鐺,看著老龜,樸實問道:“替你送此物,有何報酬?”
司命也想問此話,畢竟一只五道大妖,身上想來也是藏著不少驚人的法器的。但她礙于身份,不便發(fā)問,但寧長久‘代勞’之后,她卻還是冷冷地說了句:“庸俗。”
靈龜想了想,道:“除了定海珠,我身上并無他物,他日我死之后,這定海珠贈與你們便是?!?
寧長久看著這只老龜,不信任道:“你是五道大妖,還是一只龜,我很難確定我們到底誰先死。”
靈龜?shù)溃骸吧颀旊m壽,猶有盡時,我……時日已無多了,魂靈歸天之日,我自會回到此處,你們來尋我便是?!?
“回到此處?”寧長久問:“你要去哪?”
靈龜?shù)溃骸罢覀€寺廟住下,重操舊業(yè)?!?
司命看了寧長久一眼,輕輕點頭,示意離開。
此處妖氣沖天,待得時間久了,總會惹來神明窺視,她并不希望自己過多地暴露在神靈的目光下。
寧長久卻顯然不太滿意。
偶遇五道大妖蘇醒,理應(yīng)是一樁機緣,此刻非但什么也沒拿到,還被當(dāng)做了信使……
司命看穿了他的心思,冷笑道:“怎么?你還想將它抓過來燉湯?”
“大人說笑了?!睂庨L久無奈道。
隨后他與身后的老龜揮手作別。
司命與寧長久離去。
老龜一動不動地曬著太陽。
寧長久把玩著手中的鈴鐺,道:“不知這鈴鐺會不會有妙用?!?
司命淡淡道:“易得的機緣未必是好事,你須知道,我們的人生很可能是循著某條冥冥中的軌跡的,并無閑散落棋,處處皆可能是伏筆?!?
“確實如此?!睂庨L久一邊說著,一邊收好了鈴鐺,道:“對了,先前神官大人頤指氣使的,好像很是威風(fēng)啊?!?
司命娥眉輕蹙,道:“方才不過演戲而已,你何必這般小心眼……嗯,你想做什么?”
寧長久拉著她的手腕,將她帶去了一片小林子里。
林鳥驚飛。
兩人從林中走出時,司命又溫順了許多,唯有冰眸中始終藏著桀驁不馴的氣質(zhì)。
“馭劍趕路吧?!睂庨L久道。
司命清冷的聲音里透著些委屈,音調(diào)拖長:“是……主人?!?
司命踏上虛劍,載人而行。
轉(zhuǎn)眼間,又是時近黃昏,暮靄西沉。
寧長久與她自劍上落下。
兩人立于一處孤峰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