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內(nèi)寂靜片刻,晚風(fēng)推著木門,磨迸出短促的聲音,生冷地傳到客棧老板的耳朵里,他話語說到一半,便生出了如鯁在喉之感,他微一眩暈,視線狠狠地晃了晃。
寧長久轉(zhuǎn)過身,輕輕安慰了司命一句,女子神色不變,店內(nèi)的氣氛卻緩和了些。
掌柜的回過神,只當(dāng)是自己老眼昏花了,他定了定神,沉著皺巴巴的眼皮,看著他們,等待著結(jié)果。
他在這里開了許多年的店了,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他不懂修行,也沒有讀心的神通,但他一下就能聽出,這對男女的關(guān)系并不一般,絕不是他們口中說的,路上偶遇的同道之人。
這對男女一路至此,衣裳無瑕,骨秀神清,想來也是貴家的公子小姐,是門當(dāng)戶對的,只是鬧了些矛盾。
寧長久聚音成線,問道:“神官大人,您看怎么辦?”
司命冷冷道:“什么怎么辦?你難道還想與我同住一間屋子,少癡心妄想?!?
寧長久道:“那我們住低一層的?”
司命道:“你是在羞辱我?”
“……”寧長久道:“司命姑娘意欲何為?”
司命道:“這個城里也不是只有這一家店了?!?
寧長久道:“那好,我們再去看看?!?
在掌柜疑惑的注視里,兩人轉(zhuǎn)身離去。
城中并不缺少客棧,此處雖然偏僻,卻也連通一些商道,常有俠客商人匯聚。
司命走在前方,目光淡然,冷笑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些花花心思,我可不是那些心思單純的小姑娘?!?
寧長久也笑道:“神官大人冤枉了,這不過是巧合罷了,既然你不同意,我當(dāng)然是尊敬你的。”
“少裝模作樣了?!彼久湫χ貞?yīng),半點不信。
因為街上已無行人的緣故,司命隨著她輕緩的腳步漸露真容,傾世的容顏將夜色點亮,風(fēng)中長發(fā)如皎皎流瀉的光,長袍則是無盡的夜。
她雙手負(fù)后,漠然地走著,便真如夜空在上了。
寧長久與她慢慢地走著,于夜風(fēng)輕拂間走過了或寂靜或繁華的街道。
“這家店怎么樣?”寧長久問。
“客棧的門牌都腐朽了,能怎么樣?”司命不屑道。
兩人繼續(xù)走。
“那這家呢?”寧長久停在一家精巧典雅的店前,出聲詢問:“合神官大人心意么?”
司命駐足看了一會兒,幽紅的燈籠下,青蘿細(xì)細(xì)地爬著,屋檐低垂,光細(xì)細(xì)地透來,帶著暖色,給人以溫馨之感。司命本想進(jìn)去,可抬眼便瞥見了‘長寧酒樓’四字,她眉頭一蹙,心想這幾個字倒過來不就是寧長久樓么!
她哪能同意,冷冷道:“換一家?!?
寧長久無奈,只得陪她繼續(xù)走。
“這家呢?”寧長久道。
“裝潢太舊?!?
“這家呢?”
“這家的天字廂房恐怕還不如最開始的地字號房?!?
“……”
寧長久與她緩緩走著:“這家倒是滿足你的所有條件?!?
司命深吸了一口氣,道:“寧長久,你是故意來氣我的?別當(dāng)我不認(rèn)識青樓!”
“……”寧長久解釋道:“我和襄兒倒是住過的,環(huán)境宜人。”
司命道:“你再敢廢話,我就把你賣給青樓!”
寧長久笑了笑,與她繼續(xù)走。
整個城繞了一圈,耗費了一整個時辰,也未能找到合司命的客棧。
兩人走在空寂的街道上。
“來此凡塵,可真是委屈神官大人了?!睂庨L久嘆息道。
司命道:“少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與我同行是你三生有幸?!?
寧長久撇了撇嘴,他揉了揉自己的手肘和大腿,道:“神官大人這也不滿意,那也不滿意,如何是好?”
司命冷哼不答。
兩人走著走著,街燈漸漸淡去,眼前的街道一片黑暗,屋檐破舊而沉重地隱在夜色里,透不出半點生氣。
“前面是一片荒宅了?!睂庨L久停下了腳步,道:“這種荒山野城總有這樣的地方,也就是民間所稱的鬼宅,空了許多年了,前面也不會有店了。回去吧。”
司命道:“回去做什么?”
寧長久苦笑道:“神官大人總不能屈居于此吧,雖說我們不懼鬧鬼,但那些宅子里想必早已蛛網(wǎng)生塵了,若要住人,光是打掃就得打掃一夜。”
“那不是正好么?”司命忽然轉(zhuǎn)過頭,清冷的臉頰上浮現(xiàn)出清媚的笑意,她指著那些毗連的荒宅,道:“你今夜就住那里吧?!?
“嗯?”寧長久困惑:“你這般喜歡自討苦吃?”
司命微笑道:“我可不住這里。最初那家店,天字號房不是還有一間么?你留下,我回去,我們早晨會合,哦……對了,房錢給我?!?
寧長久看著司命攤開的手和得意的臉,沉默片刻,也笑了起來。
司命蹙眉問道:“你笑什么?”
寧長久雙手?jǐn)n袖,抬起頭,目光柔和地看著司命的容顏。
他這般溫和的目光卻看得司命微微犯怵,只聽寧長久笑了一會兒,然后容顏漸漸冷峻,他慢悠悠道:“神官大人,你總是分不清自己的身份呀?!?
司命心中一凜,道:“什么意思?你想做什么?”
寧長久一把抓住了她攤開的手,捏緊手腕,向著荒宅走去。
司命眉目一厲,話語帶著怒意:“寧長久!你休要放肆!”
寧長久神念一動,司命低哼一聲,雙膝內(nèi)屈,玉立的身姿忽地一彎,向前傾去。
寧長久再動念,這位不可一世的神官大人便雙膝觸地,單薄的香肩收窄,微弓的玉背顫栗不止了,只好以掌掩唇,防止發(fā)出什么聲音。
“司命姑娘,當(dāng)日斷界城,我們所訂立了,可是主奴之約啊,時間久了,是不是記不清了?”寧長久撫摸著她滿頭的銀發(fā),輕聲說著,然后抄起她的腿彎,將其輕而易舉的抱起,走向了荒宅。
……
掌柜的打算掩門的時候,卻見一個多時辰前離去的男女回來了。
男子神色依舊,女子……低著頭,抿著唇,一不發(fā),氣質(zhì)雖清冷依舊,看著卻是溫和了許多。
掌柜的連忙道:“對了,公子,說來也巧,剛剛一位客人家中有急事,便將房間退了,方才我已去收拾妥當(dāng)。房間空出了兩間,倒是兩全其美,兩位也不必爭執(zhí)了。”
寧長久看著身后低眉垂首的司命,對掌柜的微笑道:“不必了,一間房就夠了。”
司命抬起頭,嘴唇緊咬,似是不服,卻不敢作聲。
寧長久問道:“不同意么?”
司命袖間的拳頭捏緊,道:“隨你?!?
掌柜看得莫名
其妙,然后立刻明白,一定是小情侶之間鬧矛盾了,先前這位公子應(yīng)是出去‘振夫綱’了,將這位貴家小姐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寧長久領(lǐng)了帶牌的鑰匙,帶著司命緩緩登樓。
來到房間中,點了燭火,司命一不發(fā)地立在燭光照不到的陰暗里,冷冰冰地看著收拾床鋪的寧長久,道:“你百般折辱于我,早晚會付出代價的!”
寧長久道:“你若稍稍尊重我些,何至于此?”
司命道:“你這個白眼狼,恩將仇報,我為何要尊重你的意見?”
寧長久道:“若我真要恩將仇報,我此刻便奪了你的處子之身,讓你再做不成神女,而不是施一些不痛不癢的懲罰?!?
“你敢!”司命目光驟厲。
寧長久看著她幾欲殺人的眼神,愈發(fā)覺得勞累,心想你若是真的這般硬氣,方才也別可憐兮兮地和我認(rèn)錯求饒,連呼不敢再犯啊。
寧長久燒好了水,傾入盆中,用靈力加速冷卻,溫度適宜之后,他將其端到司命面前,然后捉起她的手,放入水盆之中。
接著,他將司命扶坐在椅子上,取過木梳。
木齒滑入水一般的秀發(fā)。
司命面無表情,也不順從也不反抗,任由對方做著這些。
為女子洗過手,梳過發(fā),寧長久替她理了理衣裳,道:“早些休息吧,明日還要趕路?!?
司命道:“你自己趕吧,我不想去了?!?
寧長久道:“司姑娘在荒宅的時候是怎么答應(yīng)的?”
“你……”司命臉頰微紅,她銀牙緊咬,俏臉兇巴巴地宛若護(hù)食的小獸:“哼,你這惡人,早晚會遭報應(yīng)的?!?
寧長久收拾好了床鋪,道:“先睡吧,夢里就可以千刀萬剮我了。”
司命道:“睡?陸嫁嫁不在身邊,就覬覦起我來了?哼,你這性情,怎么不去合歡宗當(dāng)宗主啊?!?
寧長久隨口道:“此間事未了,抽不開身?!?
“???”司命微怔,道:“真不要臉!”
寧長久道:“難不成我還要給你講故事,你才愿意睡?”
司命道:“你當(dāng)我是陸嫁嫁那傻姑娘?隨便哄兩句就好了?”
寧長久笑道:“嫁嫁可比你乖多了?!?
乖?這詞讓司命更為氣惱,她默默起身,卷起了半床被子,鋪在了地上,譏諷道:“你是主,我是奴,我哪里配與你同睡,就不叨擾主人了?!?
說著,司命平躺在地上,姿勢僵硬地睡了過去。
寧長久坐在床沿,扶著額頭,看著銀發(fā)鋪開的女子,想著接下來的路途,越來越懷念陸嫁嫁起來。
他仰起頭,看著窗外天上的月。
今夜恰是月圓之夜。
月光如銀。浮動的夜云好似霧靄,月光穿梭其間,時遮時現(xiàn)。它是如此地熟悉,高懸了數(shù)千年,始終只以一面對照人間,一覽無遺地演繹圓缺。
師尊……
是在月亮的背面么?
寧長久默默地想著。
清晨,司命從榻上醒來,她昨日御劍一整天,又和寧長久勾心斗角拌嘴,身心俱疲,昨夜竟真的沉沉睡去了,而且……竟睡得很踏實。
司命睜著惺忪的睡眼,無法接受這一點,她生了一會兒悶氣,然后忽地發(fā)現(xiàn),自己身軀所在之處很是柔軟。
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睡到了床上,被子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著她。
“虛情假意?!彼久闹袛喽ā?
我才不會領(lǐng)情……昨夜,以及過去之辱,今后必定報復(fù)!
司命想象了一會兒自己重新高座神座之上,那時,時間的長河流經(jīng)身前,高懸的日晷書光華燦爛,金色的鳥雀結(jié)隊飛過。長階之下,寧長久被綁在一個金色的十字架上,對著自己稱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