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山城的樓群間,高塔散發(fā)著熠熠金輝,白衣少年拾階而上,步履順著蜿蜒的階梯,通往天榜的最高處。
眾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話語間引論紛紛。
一個面容稚嫩的小男孩手中托著一座袖珍閣樓,他看著這個白衣少年,輕輕搖頭。
“師兄,你能看出他的深淺?”小男孩的身邊,一個小巧玲瓏的小女孩問道。
小男孩道:“我看見了他的眉,所以搖頭?!?
小女孩問:“這位公子的眉……怎么了?他的眉目很清秀啊?!?
“膚淺?!毙∧泻⒗淅涞溃骸八拿奸g有霜雪。御劍而來,連靈氣護體都無法做好,又怎么能是簫裘少爺?shù)膶κ帧!?
小女孩這才注意到,這個迎面走來的少年,他的眉毛與發(fā)絲之間,隱隱附著霜雪冰晶的微粒,它們正緩緩消融,將他的眉眼濡濕,于是那張被寒風吹得蒼白微干的臉,看上去倒泛著些水潤,像是秀水青山間的霧,更帶著半遮半掩的迷離之感。
“還是師兄觀察得認真?!毙∨⒄f道:“只是……他敢來,想必是有倚仗的吧?”
小男孩道:“來踢榜的人并不少,但大都只是沽名釣譽之輩,不過想借著天榜和坐鎮(zhèn)榜中的人物博一個名氣,這樣的人或許有些本事,但若想贏……呵,癡心妄想罷了。”
“這樣啊。”小女孩點了點頭。
不過這少年,看上去倒是挺漂亮的。只可惜等會就要挨打了,輕則被揍得鼻青臉腫,重則被打得身軀殘廢。
簫裘才敗給劍閣弟子,蓄勢數(shù)月,槍意已凌然不可擋。這兩個月天榜門可羅雀,想來便是師兄口中的那些沽名釣譽之輩也都選擇避其鋒芒了。
白衣少年走過這棟樓,沒有多看他們一眼。
小女孩冷哼了一聲,嘀咕道:“裝什么裝,走得這么慢,是生怕別人記不住你的臉?還一句話不說地……真當自己是高手?”
小男孩道:“別看了,天星榜有異動……神靈再次降語,抓緊解讀吧。這等徒有其表的挑戰(zhàn)者你以后還會見到很多,不用放在心上?!?
小女孩嗯了一聲,開始抄錄他們樓中仙榜所演化出的文字。
……
一個月的風雪兼程,寧長久終究有些疲憊。
他穿著素凈的衣,背著尋常的劍,沒有去聽眾人的一輪,只是步履與呼吸同調,緩步登上天榜。
天榜的高樓上積滿了雪。
雪堆得平整干凈,沒有留下任何的腳印。
“你叫什么名字?”簫裘看著來人。
這個少年走得太慢,他已有些不耐煩。
寧長久道:“我叫張久,來自古靈宗?!?
“張久?”
古靈宗身為中土八大神宗之一,簫裘當然有了解,但古靈宗中,與自己的同齡人里,最強者似乎也只邁入了第六樓,若是再年輕一代的,據(jù)說也只有一個叫明廊的男子和一個叫寧小齡的少女邁入了紫庭。
張久……從未聽說過。
簫裘道:“我聽聞古靈宗遭逢了大變數(shù)?!?
寧長久點頭道:“是?!?
簫裘看著他有些濕潤的眉與發(fā),笑了笑,簡單地說了句:“節(jié)哀?!?
說著,他伸手抓住了立于雪中的槍桿,轉身向著屋中走去。
……
天榜的規(guī)矩很簡單,這一樓比試的勝者,便可入頂樓見到榜靈,榜靈會給予一份長卷,勝者只需要將自己想要布告天下的文字書于其上便好。
所以求榜者無需雜念,獲勝便好。
這位白衣少年前來求榜,雖在樓中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但大部分人還是各忙各的事,只有少數(shù)無聊之人才將目光投向高樓,期待著那個清高模樣,一臉欠揍的少年被拳腳相加著攆出來。
寧長久走入了屋中。
簫裘握著槍,背對著他。
那是一柄很奇怪的槍,槍身明亮如鏡,映照著簫裘與寧長久的影,它看上去那么易碎,卻又似是可以容納著無窮的空間。
“你現(xiàn)在離去尚來得及,我的槍稍后不會因你宗門悲劇而留情?!焙嶔谜f道。
“不必?!睂庨L久道。
簫裘轉過身,看著他,道:“聽聞古靈宗的新任宗主是一個女子?”
寧長久點頭道:“是的?!?
簫裘道:“是你宗主命你來的?”
寧長久想了想,道:“是的?!?
簫裘笑了起來:“想來你宗主是位絕世美人,否則你怎么會甘愿冒著大道折損的危險來此呢……只是為了一個女子奮不顧身者,最后下場都不會很好?!?
寧長久聽著簫裘的話語。若不是他說起,寧長久甚至都忘了司命還是古靈宗的宗主了……
而陸嫁嫁是諭劍天宗的宗主。
幾百年前,這兩宗的宗主還是眷侶……
寧長久莫名其妙地想到這些,然后牙齒輕咬,想著自己不在的日子里有可能發(fā)生的事,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善良純真的嫁嫁遇到那樣奸詐狡猾的壞女人,想必每日過的,都是水深火熱的生活吧……早知道還是將嫁嫁帶在身邊了。
寧長久有些愧疚。
簫裘看著他略有掙扎的眼神,以為自己戳到了對方的痛處,他淡淡笑道:“若你想走,我不會強留。”
只是他走之后,如今空有架子的古靈宗便要徹底名譽掃地了。
寧長久搖頭道:“不走。”
說著,他緩緩抽出了劍,道:“宗主說我劍法不錯,槍法也還能看,可以來試試?!?
簫裘道:“你宗主是想要你死。”
他不再多,他握著槍,擰轉手腕。
槍尖朝下,緩緩掠地,掃過了一個狀似輕柔的圓弧。
寧長久盯著槍尖流轉的軌跡,忽然問道:“劍閣八弟子敗你,用了幾劍?”
簫裘神色一厲。
那一戰(zhàn)是他的榮耀,畢竟幾百年來,劍閣弟子在外,從未同境敗給任何人。但這也是他的痛處,因為三個月前,劍閣弟子不敗的神話被打破了。據(jù)說海國宴上,一位傾國傾城的白衣女子單劍敗退了劍閣七弟子,七弟子問其姓名,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此事鬧得沸沸揚揚。
自己沒有做到的事讓其他人做到了,無論如何皆是痛。
這個名為張久的少年,分明是在刻意揭他的傷疤。
“你想憑借這等下三濫的話語擾亂我的道心?”簫裘輕輕搖頭,嘆息聲中帶著隱怒。
寧長久道:“只是想問問?!?
簫裘深吸了一口氣,他腦海中不知是第幾萬字浮現(xiàn)出那一戰(zhàn)的影,他平靜開口:“五劍?!?
寧長久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簫裘看著他的臉,已做好了廢了他的打算。
他握著槍
桿,手臂張開,槍一端貼著后背,一端斜指地面,衣裳下的肌肉如水般張弛著。屋內的光線像是槍身的鏡面抽走,變得黯淡,所有的明亮都匯集在槍體上,一眼望去,簫裘的手中如握著一束光。
寧長久沒有去看他的槍,他認真地抽出了自己鞘中的劍。
簫裘看著他的劍,再次搖頭。
他一眼便能看出,這并不是把真正的好劍,只不過是宗中內門弟子佩劍的級別。
“你那個新任宗主真是蛇蝎心腸啊?!焙嶔谜f道。
寧長久倒是沒有反駁,道:“確實如此?!?
簫裘皺起眉,覺得他很怪。
語很怪,劍法更怪。
這種怪就像是兵法上的空城計——他的動作很簡單,破綻百出,就像是剛學劍弟子。
簫裘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人,所以覺得有些古怪。但他轉念一想,自己這種無從下手的感覺或許只是因為對方破綻太多,不知道挑哪一個擊破罷了。
他看對方那張清秀冷峻的臉很是不爽,便也不再忍耐。
驟然之間,簫裘的身軀彎下。那種彎曲宛若以手指壓下彈簧,帶著潛在的、隨時要勃發(fā)的力量。他的足尖在地板上微移,腳步瞬間落穩(wěn),他盯著對方的所在,緊繃的身軀壓到極致,于一瞬間爆發(fā)。
蹬蹬兩步的聲音快得幾乎沒有間隙,下一個瞬間,簫裘已然猛地躍起,身影似蒼鷹在空。他舉起那桿通透明亮的鏡面長槍,對著寧長久所在的位置掄下。
那是一個破壞力極大的劈掃之式。
寧長久立在門口的不遠處。
身后大風忽起,雪花卷了進來,從他的側臉吹過。
迎風吹來的輕柔雪花與迎面而來的剛烈長槍形成了矛盾的美。
寧長久盯著那桿槍。
長槍如雷電劈下。
鋼鐵交鳴。
簫裘神色微異。他原本以為這個少年會施展什么奇怪的步伐避讓,卻不曾想他直接以那纖薄的劍刃硬接了。
寧長久接住了第一槍,劍刃與槍身相撞,他的身子微晃間,槍身也被彈開。
簫裘面不改色,握槍甩手,對著寧長久的所在再次斜掄而下。
寧長久立在原地,手腕轉動,劍身刺入了長槍的來勢里,如蝴蝶飛入風暴。這一劍近乎奇跡般精準地擊中了槍頭,激起的金屬火花里,這柄槍再次被寧長久一劍撞開。
簫裘身影在空,始終沒有落地。兩槍被格擋之后,簫裘借勢,雙手握槍,于空中掄起了一個巨大的半圓長弧,朝著寧長久的頭頂毫無花哨,勢大力沉地劈下。
寧長久舉劍,對空格擋。
槍身與劍刃相撞,炸起了一蓬雪白劍火瞬間將寧長久的瞳孔照成了白色。他的身軀被這一槍砸得倒滑,隱約要破門而出。
但簫裘在那道明亮的白光里,分明看到他的眼神出奇地平靜。
砰!
簫裘的身影落地,他的衣裳高高鼓脹著,其間雷電宛若蛟龍流竄,充沛的力量帶著毀滅之意在他身上爆發(fā)著。他雙手握著長槍,猛地一抖,鏡面的槍身上,殘影抖擻無數(shù),那些鏡面的槍影明明是虛幻的,卻彼此映照,層層疊疊,瞬間充斥整個屋子,化作了一面巨浪般的高墻。
這是他當初面對劍閣八弟子時的最后一槍。
當初盞寺在他的無數(shù)槍影里尋到了真正的那一根,簡簡單單的一劍,連帶著漫天槍影,將其一道摧破。
但劍閣八弟子世上只有一位。
槍如大潮壓下。
他唯一不解的,只是這個少年為何依舊無動于衷。
寧長久舉起了劍。這一劍他的印象很深——裘自觀的飛升之劍。
裘自觀的結局雖然不好,但他那股笑傲世間,目無真龍火鳳,唯有飛升大道的磅礴之氣卻無愧于那個年代的劍圣二字。
寧長久握著劍。
金烏之芒附上了劍,修羅之力附上了劍,無數(shù)的劍道感悟亦附上了劍,它們似火似雷,也似一瞬間點燃的燭火。
寧長久看著劍,卻始終不太滿意。他抖了抖手腕。
轟!
劍刃上的所有一晃而過,轉而歸于黑暗,投不出任何的金屬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