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除夕剛過,天上的煙花與夜已被黎明替代,唯剩風(fēng)雪無休止地吹卷著。
寧長久獨自一人御劍越過云端。
他立于劍上,風(fēng)聲在耳畔嘯著。他的目光透過蒼茫的風(fēng)雪鳥瞰大地,整個人間都似一幅雪白長卷上的點綴,鋪向無邊無垠的遠方。
古靈宗早已離他遠去。
昨夜的醉意還在腦海中翻騰著,讓他有些眩暈。冷風(fēng)沖刷著眉眼,一點點帶來了清醒,他回想著昨夜的事,只是嘴角勾起,自嘲地笑了句“真是胡鬧”。
昨夜他們將司命聯(lián)手綁在房里,欺負了一番,逼著她說出一番羞人話語認錯之后,三人便重修于好,一同圍著火爐飲酒聊天,陸嫁嫁最不勝酒力,很快便暈暈乎乎地了,強撐著與寧長久和司命拼酒。
他們都是很少飲酒的人。
司命酒量雖好,卻不愛飲酒,她認為酒是低劣的刺激,是凡夫俗子的忘憂之物,仙人淺嘗輒止便好,不值得痛飲。而寧長久不愛飲酒的原因更簡單,因為前世二師兄總是喝酒誤事,連累自己一起被大師姐罵。
于是他和司命看似在拼酒,實則暗地里都在想辦法不留痕跡地將酒傾倒掉。他們一邊斟酒一邊說話,觥籌交錯,來來回回幾十個回合,倒是聊得口干舌燥,嘴唇都要微微龜裂了,但直到壇子見底,兩人誰也沒有喝上一口。
這也是另一種慪氣。
與他們一起飲酒的陸嫁嫁傻乎乎地喝著,她無法理解為什么他們的酒量這么好,但她也不想丟了顏面,一杯杯強撐著。最后實在意識不支,趴在寧長久的耳朵邊,模糊地說了一句什么,然后便靠著他的肩膀,倒頭睡去了。
寧長久將陸嫁嫁抱上床榻,安頓著歇息,然后借著收拾關(guān)窗的名義,將袖間攏著的,許多酒水凝成的緊致小珠信手彈到了窗外。
司命則以時間權(quán)柄遮掩,將那些藏匿的酒水瞬間蒸盡。
屋內(nèi)的酒氣如霧彌漫。
兩人心照不宣地坐下,聊了些往事和今后的打算,司命身為神官,知識廣博,她借著酒意說了一些上古時代的隱秘,不過那些事大都是不可追溯的前塵了。
“明日你真要孤身前去么?”臨近黎明時,司命問。
寧長久點頭道:“是?!?
司命道:“能告訴我原因么?”
寧長久道:“這是秘密?!?
司命微笑道:“我猜與你的師門有關(guān)?!?
寧長久想了想,道:“或許是的。”
司命道:“你那個師門這么多年不聯(lián)系你,是不是把你忘了?”
寧長久搖頭道:“不會忘的?!?
司命想了想,道:“也對,以你的天賦境界,放在世間任何的地方都是一等一的存在,我甚至覺得,若給你個百年時間,哪怕是劍圣都未必是你的對手,若是有朝一日你回了師門,發(fā)現(xiàn)自己是師門的最強者,想來會很有趣?!?
寧長久笑了笑,他知道司命會錯意了。司命以為他的道觀不過是個厲害的隱世門派,但寧長久至今還不知道,不可觀究竟藏在世界的何處。還有當(dāng)初師尊一劍殺死自己之后,他靈魂長期困囚的那個荒蕪之地又是哪里?
這些事他都想了很久。
寧長久微笑道:“我不用比師門厲害,比你厲害就可以了?!?
司命的臉一下子陰沉了下來。
“那你也癡心妄想。”司命冷冷道:“我今后總會重新成為神官,等到那時,奴紋與我而不過兒戲,除非你可以成為神國之主,否則永遠不可能戰(zhàn)勝我。”
寧長久笑著搖頭。
司命看著他自嘲的笑容,神色緩和了些,她舉起酒杯,晃著其中的酒,道:“我知道你在動什么鬼心思,你金烏里藏著一個殘破神國對吧?呵,但你可知道,修復(fù)一個國要比構(gòu)筑一個國更為艱難,更何況真正的日光早已被遮蔽了呢?!?
寧長久自信道:“擊敗你不需要靠日光?!?
司命總感覺他話里有話,淡淡回應(yīng)道:“你和陸嫁嫁一個樣,嘴硬?!?
寧長久道:“我走之后你可不許欺負嫁嫁?!?
司命微笑道:“我會好好善待嫁嫁的。”
……
昨夜的記憶碎片已有些模糊,臨近清晨時,寧長久擁著陸嫁嫁睡了一會兒,醒來之后囑咐了司命些話語,隨后他去小黑屋見了委屈巴巴的小齡,交代了收集權(quán)柄的一些事宜。做完這些,他才御劍而出,奔往天榜的方向。
寧長久沒有用靈力護體,任由寒風(fēng)掠面,灌入雪白的衣袍里,將他的溫度帶走,把身軀凍得宛若一塊冰。
他閉著眼。自海國至今,諸多積累的修道感悟于識海上空凝結(jié),化作一粒粒冰晶,在識海中卷成了一場暴雪。
肉體的冰冷驚動了紫府的金烏,它啼叫著振翅,在識海的上空飛掠,融化著那些記憶的殘片。
識海上,雪轉(zhuǎn)而化作了雨,雨幕中,裘自觀和李鶴的劍影變幻著,一點點淡去,融為己用。
這種過程會被通常的修道者成為“悟道”。
但寧長久所依靠的不是悟,而是“煉”,他將所有得到的經(jīng)驗,招式,戰(zhàn)斗時留在識海中的殘片影響,一一當(dāng)做真實存在的物質(zhì),以強大的精神力作為火焰,輔以金烏的神性,借識海為爐,將其納入、煉化,作為己用。
劍過一千里,海國下棋時的感悟消融。
劍過兩千里,洛外截殺時的感悟消融。
劍過三千里,洛書中五道大修士殘留的感悟消融……
寧長久的靈臺愈發(fā)清明。
溫度慢慢回到了軀體里。
他睜開了眼,眼眸中的金光逐漸淡去。
這些稀世的感悟?qū)τ谄胀ㄐ薜勒呤呛币姷墓鍖殻谒凰愕蒙鲜清\上添花,至多幫他再添半樓境界。
更何況感悟再高妙也只是感悟,要想真正將其融匯肉身,尚且需要千百次的戰(zhàn)斗歷練。
寧長久寧靜了心神。
他知道此去天榜尚需要很久。
如今靜下心來,他才恍然想起,自己的壽命似乎只剩下不到九年了。
……
在夜除喝破他的宿命之前,寧長久并不相信天命。
他的認知里,命運不過是無數(shù)選擇的整合。所謂仙人高高在上,操控人的命運,也不過是強迫著人進行一次又一次看似偶爾實則必然的選擇。但仙人亦是人,這種操控的命運依舊是人命,可以強行逆轉(zhuǎn)改變。
但天命是無形之物。
人生
無數(shù)的岔路,你無論進行怎么樣荒誕離奇的選擇,都有可能落入天命的窠臼,最后所見到的,都是同樣的結(jié)局。
命運不因選擇而左右,這是最可怕之處。
那自己身上宿命的枷鎖,究竟是師尊落下的‘人命’,還是某個無形之物禁錮的‘天命’呢?
寧長久原本已經(jīng)很少去想這些問題了。但隆冬大雪,天地渺遠,獨自御劍之時,枯燥的顏色無休止地拂面,思維總又忍不住去觸碰這些。
“師尊,你在看著我么?”寧長久仰起頭,對著天空自語。
……
……
不可觀。
參天入云的高閣神殿,諸天神佛、修羅金身的重重影下,似有天風(fēng)漫過,數(shù)千道雪白的紗幔無聲拂舞,將幔中的影映得綽約迷離。
最大的兩尊神佛之像手握規(guī)與矩,一者測比四海,一者稱重江山,各代表準繩與權(quán)衡,神容莊嚴。
金光與燭火融成了不可觸摸的光流,光流瀉在了一道道白紗上,無窮的紗幔之間,映著一個女子的側(cè)影。
這道身影覆著淡淡的金光,極美,好似一張紗幔上,天神用億萬的線條窮盡了所有可能,然后再將其余的所有多余的線條擦去,只留下了最完美的一道。
女子似盤膝在蓮花寶座上,唯見影中如云秀發(fā),不見真容。
她靜靜地低著頭,看著身側(cè)水池中氤氳起的一道影。
影中的白衣少年踩在劍上,抬起頭,望向了這里,目光恰好與自己相接。
女子沉默著,她的手柔和地抬起,拂動的衣袖像是不受外力的控制,輕飄飄的,半點也不垂墜。
“既不可觀,何必看我?”女子輕輕開口,她的聲音淡極了,像是荒蕪之地吹了千年的風(fēng),遇水則成蓮,遇火則成燼,介于孤獨與死灰之間。
光影消散,女子也不再看他。
許久之后,大殿的門輕輕打開,一個紅衣佩劍的男子緩緩走入,在萬丈金影間來到了簾幔之前。
“拜見師尊?!奔t衣公子行了一禮。
他是道觀的三師兄。
他擅畫,擅劍,兩者相加更是天下無雙。但向來瀟灑的他,今日卻很是緊張。
他已記不清師尊是有多久沒有召見過他了。他知道,今日一定是有大事。
三先生的禮儀很穩(wěn),一絲不茍,他低著頭,不愿去看那道帷幔上映出的影,生怕多看一眼,接下來的幾年便不想提筆作畫。
女子觀主輕輕開口,仙音浮動:“你的小師弟已去往天榜了。”
紅衣公子從大師姐的口中知道了第七位師弟的下落。
他不明白苦找十多年,既然尋到,為何不接來觀中。不過既然是師父的意思,他也不便多問。
“天榜?”紅衣公子微微蹙眉:“師弟去那里做什么?”
觀主道:“你無需關(guān)心這些,只需等他就好?!?
“等他?在哪里等師弟?”紅衣公子問道。
師尊道:“在你的樓中,必要的時候,你可以出樓去見他?!?
紅衣公子蹙起了眉,自己的樓……可那分明與天榜相距極遠啊,師弟怎么會來呢?
他沒有多問,行禮道:“是,師尊。”
觀主道:“讓我看看你的劍。”
紅衣公子道:“不敢?guī)熼T弄劍?!?
觀主輕聲道:“無妨?!?
紅衣公子這才握住了劍,將其輕輕從鞘中抽出。
他抽出的不是劍,而是一條雪白的長卷。
長卷宛若細浪迤邐,奔騰不息的河流。
三師兄是真正的貴家公子,他束著發(fā),面容清俊淡雅,唇紅齒白,衣裳如火,抽劍的姿勢也似盛裝的戲子輕輕抖出自己的折扇。劍光抽出,隨著他揮劍的動作,這條雪白的長卷不停蔓延。
長卷所過之處,立刻有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