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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原本的猜測,在看見李三江身前地上的那只碗時,似乎得到了進一步印證,因為碗里不光有水,還飄著兩片藿香葉。要是李三江自己想喝水,旁邊也有桌子可以擺,不至于放泥地上。這更像是一種帶著尊敬的表示:您喝茶歇著,其它的事兒,您抬抬手,就別管了。李追遠好奇地走近,心道:難道太爺是在裝睡?可問題是,太爺要是真不想管這件事,為什么還要來坐齋?要是只是為了封利錢,又為什么要把劉金霞和山大爺一起拉進來?落得這么個凄慘下場換一筆錢,山大爺這種有上頓沒下頓的可能會愿意,但劉金霞家里條件挺好的,她怎么會愿意?行為邏輯上的矛盾,讓李追遠第一次,對自家太爺?shù)募榷ㄓ∠?,產(chǎn)生了一些動搖。“李三江!李三江!”身后,傳來山大爺?shù)呐叵?,他滿嘴血污,手里還拿著一攤老牙,神情猙獰扭曲到了極點?!鞍盐胰?!”李三江被喊醒了,直接身子一顫,差點沒摔下椅子,隨即有些迷迷糊糊地看向四周,目光落在了山大爺臉上:“哎,你咋弄成這副鬼樣子了?”“李三江,你個畜生,畜生??!”山大爺被氣得心口一陣起伏,他是又當狗尿褲襠又被打掉了一排牙,轉(zhuǎn)頭一看,卻發(fā)現(xiàn)李三江這貨居然還在睡大覺,眼屎都睡出來了,差點一口氣沒順上來直接把自己送走。李三江又看向劉金霞,見劉金霞的臉腫得跟敷了兩個帶褶的肉包子似的,嘴角一陣抽搐,差點沒忍不住笑:“劉瞎子,你這是咋咧?”劉金霞閉上眼,沒說話,她現(xiàn)在說話都覺得腮幫子疼。她也氣,但她畢竟是同村的,心里其實早就對李三江的“本事”有所察覺,雖然很不平衡,卻又知道這很合理?!鞍?,牛家那仨人呢,怎么不見了?”李三江這下急了,主家人呢?山大爺這時候也不得不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想咬牙切齒,卻找不著牙,只能咬著唇說道:“八點多的時候,劉瞎子先對我說天冷了,我這才察覺到我那位置進風了,是牛老太回來了?!薄吧?,都半年了,她還能回魂呢?”“她不是鬼,是死倒!”“死倒?你糊弄傻子呢!死了半年都埋進土的人,還能變死倒?”“她就是死倒,她鞋底滲水,走路帶水漬;我和她斗了會兒,她身上也是死倒的那種水尸味兒,我眼睛沒瞎,我鼻子也還在,撈了一輩子尸,我不可能認錯死倒!”“然后呢?”“然后……”“咋不說了,你沒干過她?”“要是能讓我年輕十歲……”下面的話,山大爺沒再說下去,他是沒干過那牛老太,還著了她的道,真的是太丟人了。這會兒,他終于開始服老。今晚,要不是有劉瞎子的提醒,自己可能直接就著了道,連“斗”這個過程都可以直接省略?!拔艺f,牛家人呢?”李三江再次發(fā)問,這已經(jīng)不是錢不錢的問題,要是自個兒等人坐齋還導致主家仨全都完犢子了,那大家伙在這十里八鄉(xiāng)的招牌可就砸了,誰還敢再請他們坐齋?潤生:“牛蓮在她老娘墳那里挖洞?!薄澳悄愀陕餂]去救她?”潤生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李追遠,說道:“來不及,我就帶著小遠先來這里喊醒你們。”“走,去墳地!”李三江一拍凳子,又看向山大爺和劉金霞,“你們倆……先留這兒歇著。”這眼神,頗有一種你們怎么這么不爭氣的感覺。山大爺胸口又開始劇烈起伏,剛平復下來的情緒又被刺激到了。劉金霞神情平靜,甚至略帶輕蔑地瞥了一眼山大爺:你都跟他這么多年老搭檔了,被甩前頭吃了這么多年悶虧,還沒長記性,該你的。李三江帶著潤生和李追遠向墳頭跑去,剛跑到田地頭,就聽到聲音:“娘,我餓,娘,我餓了,娘,飯做好了沒有!”前方跑出來一道身穿麻衣的身影,正是牛瑞,他張開雙臂像是在追尋媽媽的懷抱,明明年過五十的人了,此刻卻顯得格外純真?!白プ∷ 崩钊笓]著潤生,他朝左,潤生朝右,二人封鎖著牛瑞跑動方向,然后一同撲上去,終于將牛瑞壓在了身下?!胺砰_我,放開我,我要找娘,我要找我娘!”牛瑞還在掙扎,卻怎么都掙不脫?!澳锇?,我是福侯啊,娘啊,我是福侯?。 边@邊牛瑞剛控制住,那邊遠處就又出現(xiàn)了牛福的身影,他一邊原地轉(zhuǎn)著圈一邊痛哭,聲音凄厲動情,比白天哭喪時要投入多了。李三江壓著牛瑞,對潤生說道:“去,把牛福給抓了!”“爺,你行么?”潤生看著二人身下還在奮力掙扎的牛瑞?!皼]事,我還有一把子力氣?!彪m說身上有傷,但壓住一個小老頭李三江還是很自信的,他背了一輩子尸,早就對人體關(guān)節(jié)了然于胸,知道怎么卡住人?!昂绵?!”潤生離開牛瑞,沖向牛福,一個飛撲,將牛福壓在了身下?!靶∵h侯,找一找有沒有繩子,稻草也行!”“好的,太爺。”“嗚嗚嗚,娘哎,我的親娘哎,嗚嗚嗚,我滴個親娘唉,嘶喲喂……”對面田埂上,出現(xiàn)了一道女人的身影,她蓬頭垢面,身上滿是血污泥污,尤其是那雙手,皮肉似乎都快脫離,像是一束束碎布條吊在骨頭上。她身上不知怎么的,裹著一團類似水草一樣的東西,拖拉在地上很遠。只見她一路慢慢悠悠跌跌撞撞的,向著前方溝渠前進。是牛蓮!她竟然沒被活埋,又跑出來了,但看這樣子,很像是已經(jīng)埋進去過,卻沒埋死,又給自己刨出來了。見狀,李三江對李追遠喊道:“小遠侯,趕緊去找繩子或者稻草!”可畫面是那個畫面,但聲音落在李追遠耳朵里卻是:“小遠侯,快抓住她別讓她掉水溝!”李追遠眼睛眨了眨,看了看分處兩個位置,各自壓著一個牛家人的太爺和潤生,又看了看遠處的牛蓮。他沒聽“太爺”的話去抓牛蓮,而是往棚子那邊跑,那里有繩子,還有山大爺和劉金霞,雖然受傷了,但也不是不能來幫忙捆個人。沒去抓牛蓮的原因很簡單,不是因為自己年紀小力氣小,事實上牛蓮現(xiàn)在感覺更弱不禁風,小孩子抓住她身上那帶子還真能拉得住她??稍救艘黄鹦羞M的,卻要一下子被各自分開,李追遠本能感到不安,像是算計好的似的,牛家仨人一個接著一個出來等著被抓。但剛跑出去一段距離,李追遠又停下腳步,他忽然意識到,就算自己沒去抓牛蓮,可自己不也跑開了么?一陣陰風吹過,李追遠轉(zhuǎn)過身,這身后遠處,只有黑漆漆的田地,哪里還有太爺和潤生的身影?這時,耳畔邊有木魚聲響起,還夾雜著雜亂的念經(jīng),像是白天喪事上表演和尚的白事班子。四周,又出現(xiàn)一道道身穿道袍的身影,他們手持各種法器,圍繞著自己轉(zhuǎn)圈。這種感覺,如同耳朵和眼睛都被雜物填充,讓人心煩意亂的同時,又逐漸失去外界感知。李追遠抬起右手,對著自己小臂位置,重重地咬了下去,明明自己根本沒留力,明明小臂上也出現(xiàn)了牙印血痕,可疼痛感卻微乎其微。沒辦法了,李追遠攤開手掌,沒想到自己剛剛才教潤生的手段,這么快就要用在自己身上。只是,未等巴掌抽到自己臉上,身后就傳來一道男人的聲音?!鞍?,你還是著了她的道了?!崩钭愤h回過頭,看見秦叔站在那里,他的出現(xiàn),立刻給予自己極大的安全感。秦叔伸手搭在李追遠肩膀上:“她是貓和人變的死倒,是尸妖,最擅長迷惑人心?!薄笆?,你快出手去救救我太爺他們?!薄班牛判陌?,已經(jīng)沒事了?!鼻厥逄鹩沂郑氖掷?,竟攥著一只黑貓。這黑貓斷了半條尾巴、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條腿,雖說身上呈現(xiàn)出大片腐爛,卻依舊還在掙扎還在動。這就是和牛老太一起變死倒的動物尸體么?“叔,你已經(jīng)拿下它了?”“還不算完全拿下?!鼻厥遄旖锹冻鲆荒ㄐσ猓斑@玩意兒和你太爺一樣,本就受了大傷,現(xiàn)在貓和人已經(jīng)分開了,我只抓住了貓,如今只要去把人找出來,湊一起滅了,這尸妖也就被解決了?!薄澳俏姨珷斔麄儭薄皫讉€被祟了的牛家人威脅不到你太爺,先去找牛老太吧,解決了她,這件事就算結(jié)束了,走吧,她在村西邊老房子里。”秦叔右手抓著還在掙扎的貓,左手則牽起李追遠的手,拉著李追遠向西走去。“叔,你不是說你不扶醬油瓶的么?”“已經(jīng)過0點了,你太爺?shù)凝S已經(jīng)結(jié)束,所以我現(xiàn)在出手,就和你太爺無關(guān)了。我現(xiàn)在,只是恰好經(jīng)過這里,看見尸妖害人,就順手料理掉?!薄芭叮@樣啊,叔,你可真厲害?!薄昂?,我這還不算什么,真正厲害的,你是沒見到,這尸妖也只是一種小角色,擱解放前,江湖里那種大死倒,才是真正厲害的大家伙,那才叫真的嚇人?!薄笆€不算厲害的,那叔你說說,還有哪些厲害的大死倒?”“多了去了,古代身份高貴曾掌握大權(quán)的人,被沉江以斃,變成那種將軍倒,它們,往往擁有調(diào)動江河里水剎怨魂的能力,能操控倀鬼。還有專門以水葬習俗的區(qū)域,本該只是小流域聚集,卻因歲月變遷江水改道,脫開原縛,流入其它區(qū)域,以棺載尸,蓄養(yǎng)怨念,形成類似尸王的角色。每每這樣的東西出世,也會伴隨著天災降臨。最難對付的,還是一些修邪的玄門人,他們走歪路子,以自身為載體,為自己封養(yǎng),以求另一種方式兵解成仙,這種死倒具備生前的道法神通,雖說不是最強最霸道的,卻是最難料理的,因為它能懂活人對付它的手段有哪些?!崩钭愤h抬頭一臉好奇地問道:“叔,這些死倒這么厲害,現(xiàn)在卻又看不見了,到底是被誰滅的呢?”秦叔給出回答:“他們啊,都為正道所滅?!崩钭愤h默默將自己的手,從秦叔掌心抽出,停下腳步。秦叔察覺到了,停下,回頭看向男孩。而李追遠沒看秦叔,目光只是對上了秦叔手里抓著的那只殘疾腐爛的黑貓。黑貓眼眸綠幽幽的,不時泛著血光,充斥著怨念?!靶∵h,怎么不走了?”秦叔問道。李追遠注意到,在秦叔說話時,這只黑貓破損的唇瓣,也動了動?!靶∵h,你怎么了?”秦叔彎下腰,看著李追遠,同時右臂放到男孩身后,像是要摟抱安慰他。李追遠當即察覺到有一雙毛茸茸的爪子,觸碰到了脖頸,他馬上側(cè)身躲開,和秦叔拉開了距離?!靶∵h,你到底怎么了!”秦叔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手中黑貓的眼眸里,血色壓制了綠色?!靶∵h,你聽話,跟我走,我們一起把這件事解決了,這樣你太爺他們才能徹底脫離危險?。 边@次,秦叔的嘴唇只是小動,而黑貓的嘴巴則不停張開閉合。這一幕,讓李追遠回憶起曾在京里校慶上看到的一場奇特表演,表演者拿著玩偶站在臺上,他說話時,玩偶嘴巴不停張開閉合,看起來,就像是玩偶在自己說話交流。不過,自己眼前,好像和那場舞臺表演,是反著的。漸漸的,秦叔安靜了下來,那只貓也安靜了下來,他們似乎是發(fā)現(xiàn)了,這孩子已經(jīng)看穿了。秦叔臉上開始浮現(xiàn)出詭異的笑容,貓的嘴也裂開,有鮮血順著它嘴角不斷滴淌。隨即,李追遠視線里的一切都變成了血色,不管是看向眼前的他們,還是其它方向,都掛上了一層血污。李追遠站在原地,雙拳攥緊,他很害怕,但他沒有被嚇得到處跑動,也沒有亂喊亂叫?!督竟咒洝穼κ纫幌盗袚碛行M惑人心能力死倒的描述中,最經(jīng)常提到的一句就是,撈尸人要保持鎮(zhèn)定,不能被它牽著鼻子走。你越慌亂,那它們就越有可乘之機。而且,這個時候還不能閉上眼,閉眼的舉動,是一種怯懦和放棄,等于將一切主動權(quán)全部交了出去。李追遠額頭不斷沁出冷汗,不時咽著唾沫,他的呼吸逐漸急促,整個人像是站在火爐上正在被炙烤。不過,他腦海中忽然浮現(xiàn)出那晚和太爺做了轉(zhuǎn)運儀式后所夢到的畫面,畫面中的自己站在家里的床上,四周是一片尸海。凡事,就怕對比,當你篤定這一切都是假的時,當你可以用貨真價實的夢境恐怖去給自己加碼時,眼前的景象,也就沒那么恐怖了。黑貓的笑意逐漸收斂,秦叔則身體向后踉蹌兩步,整個人以極快的速度腐爛下去,幾個眨眼功夫,他就只剩下了一灘污水。倏然間,四周的一切幻覺都消散一空,晚風帶來清新的空氣,李追遠身子一松,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息。黑貓恢復了自由,它一蹦一跳拖著殘軀來到李追遠面前,抬頭看著他。李追遠也低下頭,盯著它看。一人一貓,陷入了一段沉默凝視。率先打破安靜的,還是李追遠:“你……到底要做什么?”李三江的行為邏輯已經(jīng)讓李追遠感到迷惑了,而這只尸妖的一連串行為,更是讓李追遠感到匪夷所思。它是在復仇么?黑貓似乎嘆了口氣,它看起來好像很是疲憊,它張了張嘴,應該是想要說話的,卻無法說出,大概是因為秦叔不在了。它用貓爪,對著李追遠揮了一下,然后拖著殘軀沿著小路向西走。李追遠站在原地,沒跟上去。黑貓走出一段距離后,停下,回過頭,看向李追遠,貓眸里,流轉(zhuǎn)出嘲諷。但李追遠依舊沒動,他有很強的求知欲,卻沒有在不確定時刻下的好奇心,也沒有那多余的善良沖動。“喵!”黑貓發(fā)出尖叫,這叫聲像是小孩哭啼,它感到憤怒,但這次的憤怒,是對著李追遠的,不帶殺傷力,滿是無能悶怒?!澳阆胱屛腋阕撸俊焙谪堻c了點頭。“可是,我沒有理由跟你走。”黑貓舉起爪子,對著前方,推了一下。第一次,李追遠沒明白,等又推了幾下后,李追遠看懂了。它指的是上次在一樓壽宴上,牛老太在最后危急時刻,將自己推離醒來的舉動。那時,牛老太背對僵尸,還說了句:“細伢兒,奶奶先送你走。”雖然最后牛老太并沒有死,她還活著,但李追遠不認為,那個畫面和舉動,以及那脾性奇怪老太太最后釋放出的善意,是演的。因為,是不是演的,他能看出來,因為他自己就經(jīng)常在……該死的!李追遠蹲下身,低下頭,雙手抱住自己的腦袋。他現(xiàn)在真的恨死了這種會在不經(jīng)意間冒出來的想法,因為這種想法會不斷否定現(xiàn)在自己的身份,同時將自己周遭的人際關(guān)系一步步脫離。而一旦任由這種情況發(fā)展下去,他會對身邊一切非理性正確的行為感到排斥,親情、友情以及社會上的一切溫暖,都只是浪費時間的愚蠢,他會變得冰冷,像是學校機房里那偌大的閃爍著亮光的處理器。最終……他會變成母親。他會厭惡這樣的自己,就像母親也一樣厭惡她自己。他忽然有點理解,為什么母親會在自己小時候一次次帶自己去看心理醫(yī)生,因為母親看出來了,她的兒子,遺傳了和她一樣的病。黑貓這時似乎有所意動,它眼里綠光流轉(zhuǎn),先前它的蠱惑被這個男孩扛住了,可現(xiàn)在再看這個男孩的反應,似乎,更好的機會來了?但最終,它還是沒有這么做,不是因為它的善良,而是它感到了一股恐懼,似乎對現(xiàn)在的男孩再使用蠱惑,會引發(fā)難以想象的可怕后果。李追遠嘴里不停反復念叨著自己的人際關(guān)系,不停告訴自己,甚至是催眠自己,自己到底是誰,自己的親屬關(guān)系又有哪些。只不過這次,偶爾夾雜了秦璃的名字。李追遠用力揉了揉臉,像是想要把身份認同和代入重新塞回去,他站起身,深呼吸,再次看向黑貓時,黑貓從他的眼神里,看見了屬于少年的溫暖與善良。黑貓的眼睛開始瞪大,此時,它竟有些分不清楚,到底誰才是尸妖?“你有事需要我?guī)兔??那就帶路吧,帶我去找老太太?!焙谪堻c點頭,繼續(xù)往前走,這次,后面的男孩跟上來了。在經(jīng)過一條小溝渠時,沒有任何征兆的,黑貓忽然消失了。這條溝渠李追遠熟悉,他白天來這里時,還在這里洗過手,為了讓秦叔留下來,自己不惜打算坐在前面石塊上野餐。溝渠上擺著三塊水泥板以供人通過,李追遠走到板子上,環(huán)視四周,還是沒有找到那只黑貓的身影。可它既然想帶自己去一個地方,就不應該半路失蹤。李追遠低下頭,看向自己腳下水泥板之間的縫隙,縫很大,有半個手掌寬。下方,是不斷流淌的水流。這時,水流出現(xiàn)了凸起,一張老太太的臉緩緩浮現(xiàn),隔著水泥板縫隙,與李追遠對視。她,藏在這里。即使已有心理準備,可這種出場方式,依舊讓李追遠感到后背一陣發(fā)涼,但他還是強忍著內(nèi)心不適應,對著下方的人臉,擠出了點笑容?!皣W啦啦……”水流繼續(xù)流淌,老太太的臉也順著流水方向飄蕩,等離開了水泥板范圍后,更大的水聲響起。她在溝渠里,站了起來,溝渠很深,她很矮,她不應該是在水下走,更像是保持著站立姿勢的漂浮。只有肩膀以上的部分,還在水面上。不像是在壽宴上見到她的模樣,那時候她雖然瘦得皮包骨,卻還有個人樣??涩F(xiàn)在,她身上衣服只剩下些許布條,身體更是大面積地腐爛,甚至還能看出很多蟲洞以及鼠咬的痕跡。仿佛要是溝渠里的水流力道再大一些,就能徹底把她拍散架。這是她的本體,因為下葬時沒有棺材庇護,所以變成了這樣。她在水里漂,李追遠在渠邊路上跟著走。有了身體,她可以說話了。如果只聽文字描述的話,這一幕應該很慈祥溫馨,夏日的晚夜,老奶奶陪著自己的小孫孫說著話??梢谴钆淦鹫鎸嵉漠嬅妫瑓s足以讓人見了頭皮發(fā)麻?!霸谒苄〉臅r候,她就被拐賣進了牛家做了童養(yǎng)媳,她連自己的姓都沒有。”“她男人走得早,她是一個人養(yǎng)大的孩子,在那個最艱難的時候,她一個孩子都沒餓死,也沒夭折。”“等她的孩子長大成家后,她給孩子帶孩子,又給他們繼續(xù)帶孫子?!薄澳菚r候,她還能干家務(wù),能看孩子,能做飯,能做些農(nóng)活,她很滿足,她覺得自己還有用,對子女有用。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小時候沒有姓,老了后,活了一輩子,也沒有過一時片刻的自我,就像是一個推車輪子,就這么一直轉(zhuǎn)啊轉(zhuǎn)。好走的路,就轉(zhuǎn)得順一點快一點,坎坷的路,磕磕絆絆的……也能過。她沒有埋怨過,她覺得人這輩子,就應該這樣?!薄昂髞恚昙o大了,看不了孩子,干不了農(nóng)活,連灶都燒不起來了。他的孩子們,孫子們,都覺得她沒用了,是個累贅??上?,她能活,哪怕她從未去找子女要過接濟,哪怕喝涼水,吃嗖食,她依舊像是個墻縫里頭的壁虎,一直活著。她喜歡曬太陽,坐在院子里,一曬,就是大半天。那天,她看見了我,一只又老又丑又殘疾的貓。明明她自己都活得艱難了,可她還是收養(yǎng)了我,她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她會抱著我一起曬太陽,和我說話,講她年輕時的事,講她孩子們的父親,那個她都已經(jīng)忘記模樣的男人。她會講仨孩子小時候的趣事,說大兒子講以后要給他享福,讓她以后什么都不用干,就坐床上飯端上來;說二兒子要給她每季都扯布做新衣裳,不用再穿打補丁的舊衣服;說小女兒會給她像村兒里其它女人那樣,給她買件金首飾,讓她天天戴著。每次說這些的時候,她都很開心,可作為一只貓,我都知道,她帶大的孩子和孫子孫女們,已經(jīng)很久都沒來看她了。后來,她病了。但她這個破木輪子,哪怕出現(xiàn)再多裂縫,都不散架。村上面來人了,瞧見她這樣子,把她仨子女喊來,要求贍養(yǎng)老人。仨子女本就嫌棄她活得久,到現(xiàn)在還不肯死,吸了子孫福運,怎么可能會贍養(yǎng)她?是的,他們把自己子女混得不好的責任,全都怪在了她身上,好像自己的一切不順和窩囊,都是因為她??纱謇镉侄⒌镁o,他們又不愿意裝樣子。就干脆默契地把她鎖在了老屋里,看,就是前面這棟?!表樦鴾锨钭愤h已經(jīng)走出了很長一段距離,前方,是一間三開的平房,左右兩間已經(jīng)坍了,就中間還勉強立著。屋門早已破爛,上頭貼著的門神早已發(fā)黑。牛老太從溝渠里走出來,她渾身濕漉漉的,站在門前,沒急著推門進去,而是很懷念地打量四周?!八麄兠刻於紩M來送飯,做樣子給村里人看,卻都是空碗進來,無論她多么苦苦哀求,卻都求不來一粒米一口水。她的兩個兒子們每個都有理由,說自己孩子們不答應,說要不是因為她,他們本該有多好多好的前程。面對著饑腸轆轆進氣沒出氣多的她,倆兒子們,仿佛已經(jīng)受了天大的委屈,而她,則是那個罪孽深重的惡人。但她還是太能熬了,她喝露水,吃青苔,吃屋里爬進來的蟲子,吃屋子里能翻找出的一切,不管能吃不能吃的,只要能咽下去,她就往嘴里塞。她真能活,一直吊著那口氣,像一棵堅韌的雜草。我看著她都可憐,更可憐的是,她那時候還記得把好不容易抓到的蟲子,分給我一半,她還在想著喂我,無論她自己多難。就像是當年,她辛苦喂養(yǎng)大那仨孩子一樣。呵呵呵………嘿嘿嘿嘿…………”牛老太笑了起來,她臉上那被蛇蟲鼠蟻啃出的缺口上,逐漸長出了細細的茸毛。這時候,這張貓臉老太的臉,好像沒那么恐怖了。因為它,將真正的丑陋,遮了下去。李追遠忽然開口問道:“你吃了她的肉?”貓臉老太點點頭:“我是吃了。”“吱呀……”屋門,自動打開,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伴隨著門開啟,先前似乎被封禁在里頭的聲音,也隨即浮現(xiàn)。牛家仨兄妹,跪伏在床邊,頭扎白繩、腰纏黑紗、身穿麻衣,正哭著喪。一切,仿佛和白天做齋事時一樣。李追遠有些疑惑,既然牛家仨兄妹在這里,那太爺和潤生他們抓著的,又是什么東西?不過,聯(lián)想尸妖的能力,李追遠恍然,可能自己以為的清醒……實際上一直都未完全清醒過來,就像是夢中醒來后沒有回歸現(xiàn)實,而是進入到了新的一個夢。最明顯的標志就是……秦叔自從不見后,自己就再沒見過他。先前那個秦叔,是尸妖讀取了自己內(nèi)心幻化出來的。它甚至還讀了自己心中的《江湖志怪錄》,嗯,還念給自己聽。牛老太指著牛福,說道:“他小時候經(jīng)常生病,是她,背著他不管刮風下雨去求大夫看病,沒錢抓藥時,她就給大夫磕頭,給大夫家洗衣服砍柴?!本o接著,牛老太又指著牛瑞:“他年輕時候,打群架,把人打死了,是她去給那人老爹老娘求情,幫他們養(yǎng)老送終,才出了諒解書,她最后,真的把人爹娘伺候好送走了。”最后,牛老太指著牛蓮:“分家時,哭著說自己也是她孩子,不能偏心,說以后就算哥哥們不給她養(yǎng)老,就把她接到自己家去,她就把家里那點東西,三等分,分了?!闭f著,牛老太轉(zhuǎn)過頭,看向李追遠,微笑道:“你知道,這個牛蓮是怎么做的么,因為她太能活了,牛蓮覺得一天天這樣做戲太麻煩了。那天晚上,輪到牛蓮來‘送飯’時,牛蓮就把她從床上拽下來,丟進了前面溝渠里,等第二天,再說自己老娘走路掉溝里沒了。其實,她那時候已經(jīng)快餓死了,人都說不了話了。可最后,她還是被丟進水里……淹死了。她那時候就在水里漂啊漂啊,我就和你先前一樣,在岸上跟著她走啊走啊。最后,我跳到她身上,我開始吃她的肉,她其實沒什么肉了,啃不動,全是骨頭。但我就想咬她,就想吃她,我氣啊,她為什么要這么蠢,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蠢的人?!薄叭缓?,你們就死在了一起?”“是的,我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我們死了,可我們……又活了,變成這般,人不人鬼不鬼又妖不妖的樣子。我覺得,可能是因為,她實在是蠢得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吧?!崩钭愤h終于問出了自己想問的問題:“你到底要做什么?”貓臉老太面露厲色:“我要報仇,我要給她報仇,這仨白眼狼,憑什么還有臉好好繼續(xù)活著!”“可是,你明明已經(jīng)有能力報仇了,為什么一直沒動手?”聽到這個問題,貓臉老太有些疑惑地看向李追遠:“那天壽宴上,你對我說的話,我以為是你為了討好我活命才故意這樣說的,難道,這是你心里真實的想法?”“可是,不應該有這種想法么?”“你們那類人,是不會允許外邪傷害活人的,無論這個活人……多么罪惡深重。這是你們的道,違反了會遭受反忌。你太爺,沒教過你么?”太爺教我?李追遠思索起來,可太爺明明那晚就帶著自己把小黃鶯引去大胡子家了。而且完事兒后,太爺還左手叉著腰右手夾著煙,樂呵呵地說過幾天能吃席嘍。難道是太爺?shù)牡?,和其他人不同?“不,現(xiàn)在是說你的事,你搞出了這么多事,為什么還不報仇?”貓臉老太的面部,開始扭曲起來,她的身體里,也不停出現(xiàn)“嘎嘣嘎嘣”的脆響,一些死蚯蚓死老鼠,不斷從她體內(nèi)滑落,在地上堆了一攤。緊接著,她用一種包含委屈與不忿的語氣近乎咆哮道:“我想報仇,我做夢都想報仇,可是最讓我生氣的你知道是什么嗎?她,和我,是一體的,我們是一體的。雖然是我做主導,她其實已經(jīng)不在了,但她的本能,還留在我這里。我能感覺到,只要我殺了這仨人中的一個,那么她的本能就會蘇醒桎梏我,我將再沒有機會,去對另外兩個下手!”“所以,你是想把這三個都殺了?”“廢話,他們中哪一個,我都不想放過,我不想做三選一,我要讓他們,全部都得到應有的懲罰報應!”李追遠:“那你就別殺了,一個都別殺了?!薄笆裁矗俊迸@咸?,雙手直接掐住李追遠的肩膀,近乎要啃向李追遠的脖頸,獰聲道:“細伢兒,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么?”“因為根本就不用殺人,她也桎梏不了你。”“什么意思?”李追遠看著近在咫尺的貓臉老太,微笑道:“弄殘一個,弄病一個,弄瘋一個。然后看著由他們自己以身作則教育出來的好孩子們,是怎么悉心照顧奉養(yǎng)他們的。這才是對他們而,最好的……報應。”_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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