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美啊。水波柔和蕩漾,將光與影恰到好處地扭折,再搭配小黃鶯的儀態(tài)動作,像是被渲染上了一層濾鏡。李追遠(yuǎn)以前也被父母帶去看過單位的文藝匯演,見過很多專業(yè)的歌者與舞者,但昨日他受小黃鶯表演的沖擊不比哥哥弟弟們小。在父母的教育下,他一直很懂規(guī)矩也很守規(guī)矩,然而在那簡陋棚子下的小黃鶯卻向他展示出了另一種屬于野性的風(fēng)采。是騷,是浪,是土,是上不得臺面,可那氣味,真的好好聞啊。她過來了,越來越近,像是畫里的人,從畫中走出,又正在走向畫里。此刻,李追遠(yuǎn)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的處境,仿佛已不記得自己還在水中,忽略了無法呼吸的恐慌和口鼻里不斷嗆進(jìn)的水。一直到,她伸出了手。昨天和哥哥們一起擠在前面看表演時,小黃鶯扭著腰唱著歌來到自己跟前,還特意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因為李追遠(yuǎn)在那群孩子堆里,白凈得如同一個瓷娃。原本,李追遠(yuǎn)還期待再被她摸一次。但是,這次她伸出的是兩只手。兩只手,抓住了李追遠(yuǎn)的兩側(cè)肩膀?!昂美洹锰邸眲x那間,氛圍感被扭曲撕裂,先前那種詭異莫名的著迷消失。李追遠(yuǎn)的眼里,終于流露出了恐懼,像是一個打了麻醉退去效果的人,忽又恢復(fù)了痛感。他想掙脫,想躲避,想要逃,可那雙手卻死死扣著自己,任憑他如何擺動都無法掙脫。這時,一股力道從身后傳來。李追遠(yuǎn)感覺到了自己正在被拉扯,像是以前在學(xué)校里玩過的拔河,不過這次他是繩子。最終,伴隨著某種脫離,李追遠(yuǎn)被拉了上去。在他的視野里,自己飄了起來,越飄越高,而下方的小黃鶯則越來越遠(yuǎn)也越來越小。她的雙臂朝著他舉起,二人之間,逐漸隔出了本不可能出現(xiàn)的深淵?!昂賳眩 边€好自己這外孫身上背著竹簍,李維漢就是抓著這竹簍向上發(fā)力。沉,是那種死沉死沉,明明只是一個孩子,可李維漢卻覺得自己像是在和一頭發(fā)了情的耕牛較勁。這下面,有一股力道不讓自己外孫上來。雷子這時候也過來幫忙,他抱著李維漢的腰向后發(fā)力。終于,“嘩啦!”當(dāng)外孫被拉出水面時,那股較勁的力量忽然消失了,李維漢、雷子以及剛被抓出來的李追遠(yuǎn)一起摔在了船上?!翱熳?!”李維漢來不及起身就對潘子吼了一聲。潘子這次沒再掉鏈子,使出吃奶的勁撐篙,快速向另一邊轉(zhuǎn)移。“爺,她來了,來了!”雷子驚恐地指向前方。李維漢朝那邊看去,只見伴隨著船身的移動,水面上的那一團(tuán)黑色頭發(fā)竟然也跟著向這里過來。她,在追!“雷侯,去幫潘侯撐船,快!”“好的,爺?!崩鬃悠鹕砼苋ィ鐐z喊著號子一起發(fā)力,船速進(jìn)一步加快。李維漢則抄起一根魚竿,神情凝重,在發(fā)現(xiàn)那團(tuán)頭發(fā)竟然還在縮短著與船的距離后,李維漢大喝了一聲,將魚竿對著那團(tuán)頭發(fā)前方一點的位置,捅了過去。魚竿入水,應(yīng)該是捅中了卻沒受到絲毫阻力,反而出現(xiàn)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將魚竿向下繼續(xù)拉扯?!鞍选崩罹S漢驚呼一聲,還好他及時松開了抓著魚竿的手,否則已經(jīng)被這股可怕的力道拽下水了。頭發(fā),更近了。站在船邊,李維漢都能看見前面水下女人的黑色旗袍身影。明明河在向東流,可她卻在逆著水流行進(jìn)。她是在走,她是真的在自己走!“嗡!嗡!嗡!”船身開始搖晃,逐步劇烈。李維漢很難想像一旦這船翻了,自己和孫子們落水后會有什么后果,這已經(jīng)不是水性好不好的問題了,這死倒邪門得緊!這時,李維漢目光掃到腳下的漁網(wǎng),來不及多加思索,他馬上將漁網(wǎng)抓起,對著已經(jīng)距離船只剩不到兩米的頭發(fā)位置撒了下去。漁網(wǎng)先蓋在了水面上,四周很快就沉降了一半。起初,水面上的漁網(wǎng)還被拖拽著繼續(xù)行進(jìn),但漸漸的,它的速度逐漸變慢,最后,它停下了。有用,絆住她了!李維漢沖到船尾,伸手搶過竹篙:“你們?nèi)タ纯葱∵h(yuǎn)侯!”“好的,爺?!迸俗雍屠鬃拥降字皇谴蠛⒆?,先前一段的發(fā)狠撐船已經(jīng)讓這倆小子有些脫力了,在李維漢接崗后,他們立刻跑到李追遠(yuǎn)身邊?!斑h(yuǎn)子,遠(yuǎn)子?遠(yuǎn)子你醒醒,你快醒醒!”“爺,遠(yuǎn)子叫不醒?!崩罹S漢一邊撐船一邊繼續(xù)遙望著逐漸變遠(yuǎn)的漁網(wǎng),回喊道:“有氣兒不!”“爺,有氣兒!”“給小遠(yuǎn)侯拍拍背?!备鐐z馬上照著吩咐做,一個將李追遠(yuǎn)扶著坐起另一個用手拍打他后背。但折騰了許久,李追遠(yuǎn)依舊沒有醒?!盃?,沒用?。 崩罹S漢沒做回答,只是咬著牙不停撐篙,任憑汗水流入眼睛也不敢抽手抹一下。終于,船行到家,李維漢將竹篙一丟,顧不得拴船繩,抱起李追遠(yuǎn)就跳下了船,只是他已很是疲憊,跳下去時身子一個趔趄,為了護(hù)住懷里的外孫只能用膝蓋抵住下方的青磚臺階。“嘶……”膝蓋處磕破了個口子,但下一刻他就強行起身,抱著孩子進(jìn)了屋:“桂英,桂英!”“這么早就回來了?”崔桂英正在灶臺后頭清灰,聽到動靜站起身,見到老伴懷里正抱著孩子,馬上焦急喊道,“咋了,咋了,伢兒咋了?”李維漢先將孩子抱到里屋的一張席子上,家里孩子多,床可睡不下,這時是夏天,所以晚上睡覺時都是集體打地鋪。崔桂英抱起李追遠(yuǎn)的頭,輕拍他的臉,卻發(fā)現(xiàn)孩子怎么都叫不醒,當(dāng)即哭道:“哎喲,我的伢兒啊,我的伢兒啊,你這是怎么了?!薄皠e嚎了!”李維漢踢了一下崔桂英的小腿,“快,給孩子換套干衣服?!贝薰鹩⒚Σ亮讼卵劢?,起身去拿衣服?!芭俗?,你去喊鄭大筒!”“好的,爺?!编嵈笸步朽嵢A民,是思源村的診所大夫,也就是赤腳醫(yī)生,因他喜歡拿大針筒故意嚇唬孩子,孩子們最先給他起的這個外號,久而久之,大人們也就跟著這么叫了?!袄鬃樱闳ズ皠⑾棺??!薄昂玫?,爺?!眲⑾棺颖久袆⒔鹣?,父母早亡,由叔叔做主安排從四安鎮(zhèn)那邊嫁過來,嫁來第一年公婆就相繼病死了,不知讓村里多少媳婦兒背地里羨慕哭了。結(jié)果第二年夜里男人喝了酒上廁所,掉進(jìn)糞坑里溺死了,只留下一個剛出生的閨女。那時候,村里就傳說這劉金霞命硬,克血親。寡婦帶個娃日子艱難,劉金霞操持家里農(nóng)活兒之余,也就干起了幫人算命壓歲的營生,她的謠傳得越厲害,信她那本事的人反而越多。這年頭,地里刨食也就只能混個溫飽,想將日子過得富余些還得靠其它營生,劉金霞就靠這營生,硬是給自家閨女李菊香招了個倒插門。結(jié)果這女婿才剛上門第二年,說是心臟病突發(fā),擱田里插秧時,男的就一頭栽地里,死了。留下個李菊香帶一個同樣剛出生的閨女。這下子,莫說村里,就是這四里八鄉(xiāng)的人都篤定這劉金霞一支的命格了,劉金霞的生意因此變得更好了。她也就干脆將家里田租給他人種,讓自己閨女從鎮(zhèn)里買了個三輪車,哪里有生意,就讓自己閨女李菊香騎著三輪車載著自己去。前些年劉金霞得了白內(nèi)障,眼睛看不大清楚了,也算是補全了她的個人商業(yè)形象。這邊,崔桂英剛把李追遠(yuǎn)身上濕衣服換好,就看見老伴拿了一瓢井水沖了一下膝蓋上的血,又打開上鎖的櫥柜,從里頭拿出三包煙。一包先丟給崔桂英,吩咐道:“鄭大筒來了,當(dāng)面拆了拔一根,走時再拔一根,藥費掛賬?!本o接著,李維漢又丟過來一包:“劉瞎子給她一整包,其它的別談了?!贝薰鹩⑻嵝训溃骸拔衣犝f,這劉瞎子現(xiàn)在出一趟活兒,可老貴了?!崩罹S漢搖搖頭:“她瞎了眼就算了,可別瞎良心?!眲⒔鹣寄腥艘郧昂屠罹S漢一起玩兒泥巴長大的,她男人剛走那幾年,孤兒寡母家里困難,是李維漢時常送些接濟也會在農(nóng)忙時去幫干點活,因此李維漢那時也沒少被說閑話。雖說兩家現(xiàn)在也不咋勤走動了,但那劉瞎子要敢收自家的錢,他李維漢就敢一口唾沫忒她臉上。最后一包,被李維漢放進(jìn)自己口袋里。崔桂英詫異道:“你這是要出去?”李維漢點點頭:“我去找三江叔?!薄吧叮∧銈冞@是撞了啥東西了?”李維漢掃了一眼周圍的孩子們,瞪了一眼老伴:“等我回來再說?!闭f完,李維漢就推著那輛二八大杠出了門。崔桂英重新坐回席邊,輕撫著李追遠(yuǎn),不停喊著他的名字。有小孫女好奇問道:“遠(yuǎn)子哥是怎么了?”虎子馬上道:“我知道了,遠(yuǎn)子哥是碰到水猴子了,被拉下去當(dāng)替死鬼了!”一時間,周圍孩子們都面露害怕的神情,紛紛后退?!芭荆 被⒆幽樕铣霈F(xiàn)了一道巴掌印。崔桂英罵道:“呸,發(fā)了昏叫你胡吣,去外面看看請的人到了沒,快去!”“哎!這就去!”虎子也不矯情,這一巴掌打得雖然疼,卻也沒真往心里去,拉著石頭幾個跑出去瞧人了。崔桂英吩咐大孫女英子去幫自己拿來一個裝有水的碗和一根針,她拿起針,在李追遠(yuǎn)的額頭和頭頂劃拉了好幾下后,將針平放在碗里。本地有這樣一個習(xí)俗,誰家有個頭疼腦熱身子不舒服的,就用這針“叫”一下。不消多時,外頭就傳來聲音:“鄭大筒來了,鄭大筒來了!”鄭大筒背著一個木質(zhì)的醫(yī)藥箱進(jìn)了屋?!班嶀t(yī)生,看看伢兒,看看伢兒?!贝薰鹩熌贸觯鸱?,拔出一根煙遞了過來。鄭大筒接了煙,夾在耳朵上,蹲下來,看著李追遠(yuǎn),問道:“伢兒這是怎么了?”“落水了,就醒不來了?!薄奥渌??”鄭大筒先掰開李追遠(yuǎn)的口鼻,又翻開眼皮看看,隨后又從箱子里拿出聽診器,仔細(xì)聽了聽。等其收起聽診器時,崔桂英湊過來問道:“鄭醫(yī)生,咋樣?”鄭大筒皺了皺眉,將李追遠(yuǎn)扶起來,崔桂英忙伸手幫忙。對著孩子后背拍了拍,又觀察了一下,鄭大筒將孩子放躺回去,將耳朵上的煙取下,咬嘴里。崔桂英忙起身去灶臺那兒拿火柴,卻見鄭大筒已經(jīng)自個兒點起,一連抽了好幾口?!罢影?,醫(yī)生?”鄭大筒看向崔桂英:“伢兒落水多久?”崔桂英看向潘子。潘子:“就一小會兒,遠(yuǎn)子剛落下去就被他爺抓起來了?!编嵈笸灿职櫭汲榱艘淮罂跓?,吐出煙圈后,說道:“嬸子,孩子不是溺水了,也不嗆水,沒啥事兒啊。”“那怎么人醒不來?”崔桂英問道?!皫ж髢喝ユ?zhèn)上衛(wèi)生院再做個檢查吧,可能是其它問題。”鄭大筒收拾好東西,站起身,他沒辦法了。崔桂英又拔出一根煙,遞給了他?!安怀榱?,不抽了?!弊焐线呎f著,邊把這根煙接過來夾在了耳朵上。隨即,嘴里這根煙抽到過濾嘴那兒,鄭大筒將煙頭丟地上踩了踩,小聲道:“請劉瞎子看了么?”“啊,請了。”崔桂英有些不好意思。鄭大筒點了點頭,來時路上潘子對他說了些,此時,他只能囑咐道:“到了晚上還不醒的話,明早就往鎮(zhèn)上送吧。”“好嘞,好嘞,讓你受累了,受累了?!边@時,雷子跑了進(jìn)來,伸手自己擦了一下臉上的汗,對崔桂英道:“劉瞎子來了?!贝薰鹩⒑浅獾溃骸凹?xì)那康子沒大沒小的,要叫劉奶奶?!编嵈笸仓雷约阂屛涣耍叱鑫蓍T,恰好看見遠(yuǎn)處有一輛三輪車被騎著過來,車上坐著一個老太婆?!昂恰编嵈笸埠鋈幌肫鹱罱鼒蠹埳媳恍麄鞯蒙窈跗渖竦母鞣N新藥,自己這不就參與到了么,嘿,那叫什么來著?哦,對了……中西醫(yī)結(jié)合。雷子先跑回家通知了,李菊香在后面蹬著三輪,有些埋怨道:“媽,你不該這么磨蹭的,該早點來的?!毕惹凹依飦砹艘粋€隔壁石港鎮(zhèn)的,來商討自己老娘冥壽的操辦事宜,本可以讓人家在家里等等,先到這邊來,可她媽卻硬是把那人的事兒先料理完再上個廁所磨磨蹭蹭地才過來。坐在后頭小板凳上的劉金霞吐出一口煙圈,沒好氣道:“急著趕趟干嘛,反正又收不到他家的錢?!薄皨?,你還真好意思收???”“呸,他要給我就收?!薄拔倚r候可是記得,漢叔幫了我們很多?!薄澳撬兴膫€兒子,怎么不把一個送我?”劉金霞抖了抖煙灰,“都不是招上門的,我也不要他家彩禮,白送他一個兒媳婦他都不要,呵!”“那怎么能怪人漢叔呢。”“我說香侯,別人怎么胡吣咱娘倆也就算了,畢竟嘴長人臉上,你干嘛要這樣作踐自己?”李菊香抿了抿嘴唇?!跋愫?,小翠侯還小呢,你媽我也沒多少年好活頭了,以后小翠侯還得指著你,沒男人怎么了,我劉金霞就要證明,沒男人咱娘倆也能吃香的喝辣的,過得比別人家更好!”“到了,媽?!比嗆囼T上壩,來到老李家門口。崔桂英主動上前攙扶劉金霞下車,劉金霞拍了拍崔桂英的手背,說道:“哎喲,咋好意思讓你攙我吶喲,你家漢侯可是我的恩人吶?!薄柏髢核?,你快來看看孩子吧,孩子到現(xiàn)在都不醒。”劉金霞:“聽雷侯說,是碰到水里的東西了?”崔桂英:“伢兒他爺已經(jīng)去請三江叔了?!甭牭竭@話,劉金霞心里一緊,一把抓緊崔桂英的手,催促道:“快,帶我去見見伢兒?!毕惹袄鬃觼韨髟捄叭藭r也說了一些,可那時以為伢兒崽子添油加醋胡說,眼下這李維漢既然去找那位李三江了,這事兒就真的嚴(yán)重了!她劉金霞,心里還是念著以前李維漢好的。進(jìn)了屋,就聽得一群孩子的嘰嘰喳喳,劉金霞視力不好,感覺像是走進(jìn)了鴨子窩,當(dāng)下一揮手,罵道:“細(xì)那康子們都讓開,別吵吵,擾到灶神爺了!”崔桂英忙叫大孩子把小孩子們都帶出去,關(guān)上了門?!叭四??”劉金霞問道。“在里屋?!贝薰鹩?zhǔn)備帶她進(jìn)去?!皫У綇N房里來,這兒有灶臺?!薄昂?,我這就去把伢兒抱出來?!痹诶罹障愕膸兔ο?,李追遠(yuǎn)被安置到了廚房飯桌上。劉金霞的一雙老手,先摸到李追遠(yuǎn)腿上,再從腿一路往上摸到臉,臉摸完后,在孩子肩膀位置停下,輕輕按了按。她這雙手,因抽煙指夾縫里都是煙熏臘味,再加平時喜歡泡白醋做保養(yǎng),這味兒就更刺鼻了。人站旁邊都能聞得到,這要是近貼嗅到了,普通的昏厥可能還真會被熏醒過來。劉金霞感受了一會兒,問道:“桂英侯,你叫過了沒有?”“叫了,叫了。”崔桂英馬上把那個裝水放針的碗端過來,隨即,她自己嚇得叫一聲,“??!”這碗里的針不僅銹了,而且生的是紅銹,在底部圍繞著針暈開了一片。旁邊的李菊香見狀,馬上湊到她媽耳邊描述。劉金霞聽完,深吸一口氣,神情凝重道:“妹子啊,伢兒這是被祟到了啊。”“???”崔桂英又被嚇了一跳,馬上求道,“你救救他,救救他,我那閨女就這一個孩子,放我這里養(yǎng)可不能出事?!闭f著,崔桂英就把那包煙從口袋里拿了出來,遞送到劉金霞手里。劉金霞推開了,轉(zhuǎn)而嘆了口氣。崔桂英:“你先抽著,利封錢事后我們再補……”劉金霞打斷了崔桂英的話:“不收你家的東西,收不得,燙手?!薄拔艺f姐姐,你可別這樣說,我這伢兒……”劉金霞扭頭朝向自家閨女,苦笑道:“聽到了么,是你漢叔最喜歡的細(xì)丫頭的兒子?!薄笆翘m侯的兒子?!崩罹障泐D了頓,補充道,“蘭侯以前,和我很好的。”蘭侯叫李蘭,是李追遠(yuǎn)的媽媽。那個時候,村里人都認(rèn)為劉金霞家晦氣,家長也會叮囑孩子不要去和李菊香玩,所以李菊香的童年是孤獨的,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樣到處亂跑亂竄,因為到別人家里時會被對方大人翻白眼。李蘭那會兒不在乎這個,經(jīng)常邀她一起玩,這種伙伴情誼一直持續(xù)到李蘭考上大學(xué)離開村子。劉金霞閉上眼,沉默。李菊香看著李追遠(yuǎn),對崔桂英說道:“這伢兒長得真好看,和蘭侯長得很像。”崔桂英應(yīng)了兩聲,注意力還在劉金霞身上,她也拿不準(zhǔn)劉金霞到底是在推脫還是在拿喬。李菊香繼續(xù)道:“小翠侯前天還說的,有個叫小遠(yuǎn)侯的哥哥,拿巧克力給她吃的,還和她一起去溪邊撿石子兒來著?!崩罹障阈r候都遭孤立了,更別提現(xiàn)在她的女兒李翠翠了,平日里,她女兒只能遠(yuǎn)遠(yuǎn)站在旁邊,看著其他孩子們在一起玩。翠翠是不敢靠前的,靠前了,孩子們會說家里大人說不能和她玩,然后一哄而散。前天翠翠回家很開心,說有個很好看的哥哥和她玩了一下午,其他孩子告訴他不要和她玩,那個哥哥也不在意,還給她吃巧克力。劉金霞睜開眼,很是無奈且心疼地看了一眼自己女兒,隨后,她扭頭朝向崔桂英:“妹子啊,咱也和你撂個實底兒?!薄鞍?,你說?!薄皩こ0桑I賣,有十五件其實屁事沒有,我就走個過場,人家也就求個心安。余下里頭,有四件,是看起來有點事兒,到頭來還是個屁。所以,至多也就一件,是屁里帶出點稀的,但也不難擦。我不收你的錢,一是你家男人以前確實幫過我們娘倆,我收不得你的錢;二是平時走過場的錢,擺在這種事兒面前,也沒必要收了?!薄斑@,你這,伢兒他,你得救救他,姐姐?!薄拔?guī)退??!眲⒔鹣夹α诵?,說道,“灶臺香灰給我拿點來?!薄昂谩!北镜赝猎钌蠒_很多個凹槽,有個槽一般開在灶臺后頭,上面貼著灶神爺,槽里擺個小香爐。崔桂英把香爐請下來,送到劉金霞面前。只見劉金霞抓了一把香灰后,握在手里念念有詞。也聽不懂念的是什么,總之,念了好一會兒。劉金霞:“遮捂好了?!睕]等崔桂英聽明白,李菊香就先一步用手捂住李追遠(yuǎn)口鼻。劉金霞將香灰涂抹在了孩子脖子和肩膀位置,擦啊擦啊,像是在抹痱子粉。但漸漸的,嚇人的一幕出現(xiàn),崔桂英直接捂住了自己的嘴。因為她看見,在自己外孫的肩膀處,赫然出現(xiàn)了兩道紫色痕跡,看起來,像是兩只手掌!劉金霞:“好兇啊……閨女,開始吧。”“哎。”李菊香應(yīng)了一聲,出屋在三輪車上拿了些東西回來,只見她先將一個空碗和一支毛筆放在劉金霞手中,在碗里倒入墨汁,隨后又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紅線團(tuán),看起來很像是織毛衣用的,但在解開后,卻彌漫出一股子氣腥味,李菊香手掌上也被留下了不少紅色。接下來,李菊香將紅線的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上,另一端則系在了李追遠(yuǎn)手腕上,隔了一段距離后,站好。劉金霞將毛筆蘸上墨汁,然后在李追遠(yuǎn)額頭上不停地畫著圈,邊畫圈邊嘴里繼續(xù)念叨著些東西。起初,一切如常,沒什么事兒發(fā)生。但隨著劉金霞語速和手速越來越快,紅線居然開始顫抖起來。崔桂英下意識地想看一下線的另一頭是不是由李菊香牽動的,可剛抬起頭,就看見李菊香很是痛苦地張著嘴,隨即“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上身前傾,像是被人壓著要磕頭。劉金霞很是心疼地瞥了一眼自己閨女,卻沒有放緩自己的語速和手速?!鞍 崩罹障阃纯嗟貍?cè)身倒在地上,她雙手抱臂打著滾,雙腳不停胡亂蹬著,嘴巴里不停溢出口水,眼睛瞪大,臉色發(fā)青。崔桂英站在旁邊,既擔(dān)心自己外孫,又擔(dān)心李菊香會出什么事。不過,在痛苦達(dá)到最后,李菊香逐漸平靜下來,最后,她四肢攤開躺在地上,嘴里大口喘著氣。劉金霞也停了下來,身子一陣搖晃,崔桂英忙伸手將她扶住?!叭ゴ蚺锜崴?,給孩子擦擦?!薄鞍?,好?!贝薰鹩ⅠR上照做,拿了個盆,將灶臺里頭中間的小灶蓋揭開,拿木勺從里頭舀出熱水。帕子打濕后,她開始給李追遠(yuǎn)擦拭香灰。被擦去的不僅是香灰,還有那兩道紫色手印,像是顏料一樣化開。崔桂英還特意看了看帕子,發(fā)現(xiàn)上面并未落下紫色?!敖?,孩子這是,好了?”劉金霞掏出一根煙,點燃,深吸了一口后劇烈咳嗽,眼淚鼻涕都落了下下來,這是被自己煙給嗆到了。不過,崔桂英雖未及時等到劉金霞的回答,卻發(fā)現(xiàn)一直昏迷不醒的外孫,竟然慢慢睜開了眼?!靶∵h(yuǎn)侯,小遠(yuǎn)侯你醒了!”李追遠(yuǎn)有些茫然地看著崔桂英,又看了看四周,最后聲音沙啞地喊了一聲:“奶。”“哎,你終于醒了,菩薩保佑,菩薩保佑?!迸赃?,李菊香從地上爬起,自顧自地拿了個干凈的碗,給自己倒了些水,小口抿了起來。李追遠(yuǎn)伸出手,抓住崔桂英的胳膊,身子側(cè)了一點,想要進(jìn)奶奶的懷抱。崔桂英忙將李追遠(yuǎn)抱入自己懷里哄著:“我的伢兒,我的小遠(yuǎn)侯,我的乖伢兒……”劉金霞:“你照顧伢兒吧,讓他再睡一覺,醒了就好了?!崩罹障阕哌^來,攙著自己媽出門。崔桂英開口道:“等漢侯回來,我和他……”劉金霞擺擺手:“等孩子完全好了再說,我們先家去了,別送了?!贝薰鹩⒋_實沒法再送了,只能繼續(xù)抱著外孫。這時,在奶奶懷抱里得到慰藉的李追遠(yuǎn),又開始睡去,但這個睡相就平和多了,不像先前那種死抿著嘴唇皺著眉讓人揪心。三輪車回去的路上,劉金霞半蹲起身,撥開閨女衣領(lǐng)看了看那一圈青淤,問道:“疼不?”“媽,你快坐好,別摔下去了?!眲⒔鹣甲嘶厝?,好半晌,又一拍大腿,罵了句:“香侯啊,咱娘倆是不是真的天生命賤喲!”……李維漢遲遲沒回來,崔桂英打發(fā)虎子和石頭去李三江家找,等虎子和石頭回來后告知,李三江家傭工說他出門走紙,李維漢去尋他了。崔桂英會意,李三江這是去送扎紙了,按照常例,主家會留一頓飯,他又好喝酒,干等不知得等到什么時候,老伴兒這是去催他了。晚飯,崔桂英讓幾個大孩子幫忙打下手做的,飯后李維漢也沒回來,崔桂英就安排孩子們?nèi)ダ镂菟?。她自己則單獨帶著李追遠(yuǎn)在廚房里支了條門板睡,李追遠(yuǎn)睡得很香。崔桂英邊拿著蒲扇幫孩子扇風(fēng)邊心疼地抹淚,孩子這次是真遭罪了。她又聯(lián)想到自己那剛離了婚的閨女,也不知道現(xiàn)在過得咋樣。和其他家重男輕女不同,崔桂英兩口子最疼愛的還是這個細(xì)丫頭。丫頭想讀書,也讀得好,他們就一直供著,任憑別人再說什么姑娘讀書沒用不如早點嫁人,他們都不為所動。這份對閨女的偏愛,自然也就延續(xù)到外孫身上。李追遠(yuǎn)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在少年班上著課,講臺上的老教授合起書本,說了聲:“好了,下課。”他跟著同桌走出教室,穿行在一群高個成年人之間。他們倆走入廁所,站到小便池臺階上。同桌已經(jīng)解開褲子,開始尿了起來,然后催促他:“追遠(yuǎn),你也尿啊,等什么呢?”李追遠(yuǎn)點點頭,剛拉下褲鏈,他就猛地警醒。這個夢,也就醒了,他睜開了眼,借著外頭的月光,看見睡在自己身側(cè)手里依舊拿著蒲扇的奶奶。好險,差點就尿床了。李追遠(yuǎn)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白天的記憶,他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準(zhǔn)備去尿尿。廁所是距離主屋比較遠(yuǎn)的一個單獨小房子,地下挖個坑,埋個大缸,缸上面架著一個中空的木質(zhì)座椅,李追遠(yuǎn)第一眼看到它時,覺得很像是電影里的龍椅。因此,當(dāng)?shù)厝酥v上廁所,一般稱呼的是“上瓷缸”。起初,李追遠(yuǎn)小便也是去那里,后來,在哥哥們的經(jīng)驗分享下,李追遠(yuǎn)終于明白,原來只要脫離家里和院壩范圍,隨處都可以標(biāo)記。出前門的話還得再出壩子,有點遠(yuǎn),李追遠(yuǎn)選擇出后門,來到河邊,這里近。正當(dāng)李追遠(yuǎn)做好準(zhǔn)備時,卻忽然聽到“咚……咚……咚……”的聲響。他向下看了看,發(fā)現(xiàn)是自家停在岸邊的那只船在晃動。李追遠(yuǎn)腦子里像是想到了一些畫面,自己白天好像和爺爺哥哥們出船抓魚來著?然后,抓到魚了沒有,晚飯吃的是什么,怎么沒什么印象了?“咚……咚……咚……”船還在晃動,可河面上卻沒有什么波浪,也沒有風(fēng)。終于,李追遠(yuǎn)回憶起了白天的事,想起了黑色的頭發(fā),想起了自己的落水,想起了水下……一同回憶起來的,還有恐懼。李追遠(yuǎn)身子一軟,腳下一趔趄,坐在了地上,下意識伸手摸向自己肩膀,仿佛那里還有一雙冰冷的手正抓著。也正是這個坐下的動作,改變了高度,使得原本看不見的船底落入了他的視野。“咚……咚……咚……”原來,水面下有一個人,她的頭不時浮出水面,撞擊到船底后又下去,然后繼續(xù)探出,又撞擊,周而復(fù)始,不知疲倦。忽然間,撞擊聲停止了,船也不再搖晃。那顆頭再次浮出水面,沒有再繼續(xù)向船底撞擊,而是緩緩轉(zhuǎn)過來,伴隨著濕漉漉的黑色頭發(fā)向兩側(cè)不斷滑落,堪堪露出了小半張濃艷的女人臉。她的臉很白,白得仿佛隨時會在這月光下化開。此刻,她似乎發(fā)現(xiàn)了自己想要找尋的人,嘴角向兩側(cè)緩緩勾勒出弧度,漸漸露出微笑。她的唇依舊紅艷,在這靜謐的夜里,有些刺眼。李追遠(yuǎn)使勁揉了揉眼睛,再看過去時,發(fā)現(xiàn)對方不知何時上半身已露出水面,雙臂貼著身體兩側(cè)下垂。不敢再耽擱,李追遠(yuǎn)手腳并用快速爬起來就往屋跑,跨過門檻時被絆了一下,幸好抓住了門框這才穩(wěn)住?;仡^一瞥,原本還在河中只露出半截身子的小黃鶯,已經(jīng)脫離河面站在了最底層青石臺階上?!澳?,奶!”李追遠(yuǎn)跑到門板床邊,伸手推搡著崔桂英,可崔桂英卻握著蒲扇,繼續(xù)熟睡。“奶,你醒醒,奶,你醒醒!”李追遠(yuǎn)繼續(xù)呼喊著,但崔桂英依舊沒絲毫要醒來的跡象?!暗未稹未稹未稹彼温曌陨砗髠鱽?。李追遠(yuǎn)回過頭,先看見的是一雙紅色高跟鞋,然后是白皙腫漲的腳踝。黑色的旗袍緊裹著她的身軀,水珠順著她的衣角和發(fā)梢不停滴落。她,就這么直挺挺地站在門檻上!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