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村支書家的院子里，過去那個數(shù)次打得他遍體鱗傷的小子，被他怒氣滿腔、所向披靡的弟弟當眾給摔成了貼餅子。

無人敢攔，無人能擋，全村的青壯，都被一個又一個精彩絕倫的“潑腳”，“脖兒摟”、“揣口袋”給震懾住了。

就連匆匆趕回家的村支書何三魁也對此束手無策。因為在這個場合下，這位村書記的官方身份不但第一次失去了震懾效果，并且就連講理竟然也不是對手。

洪衍武一瞪眼，只一句話就把何三魁說得一陣心虛和支吾。

“你兒子拿一只狗做借口，就強迫硬娶別人的對象，還把人給打了。這是騎在別人脖子上拉屎?，F(xiàn)在我們連討個公道還不行嗎？你心是黑的嗎？算什么村支書！”

而當何三魁好不容易憋出一句“你們下手也夠狠的，就不怕政府追究你們的責任？”，卻沒想到更招來了洪衍武一陣義正明的駁斥。

“還政府追究？那我倒要先問問你，知青的建房款都哪兒去了？你知不知道，私吞知青建房款，毆打知識青年，霸占強娶女知青是個什么罪名？干脆，咱們還是一起去縣里說道說道的好！”

這個帽子可夠大的，這下不僅何三魁當場啞火，再也沒話了。就連他自己對弟弟也是佩服莫名，甚至還頗有些慚愧。因為雖說他本身就是個知青，又自詡頗有文化，對知青政策也沒這個不學無術(shù)的弟弟認識得透。

說白了，從國務院下發(fā)的一系列文件來看，現(xiàn)在上面對插隊知青的政策在實質(zhì)上只剩下了一條：安定與撫慰。由此也可以想象，對于各級政府機關(guān)來說，知青工作越來越像一頂遍插鋼針的帽子，戴在頭上銀光閃爍。

從他本人來講，對此雖然很清楚，卻有一層一直沒有想到。今天全靠洪衍武提醒才意識到，像過去那些違規(guī)的事兒，現(xiàn)在可都成了罪名，一旦翻出來，弄不好當事者就吃不了兜著走，蹲大獄那是妥妥的。所以說，這番話無疑是正好把握住了其中的痛處，由不得何三魁不服服帖帖。

這種僵局的解決最終還是歸結(jié)在了陸延華身上。她大著肚子剛一趕回家中，一見到眼前這副場面，二話不說就撲在村支書兒子的身上，用胳膊拼命護著丈夫。

這種意外的場面，可是他萬萬沒想到的，當時就感到了一種難的酸澀和暈眩。

是的，陸延華是個深愛他的女人，但她現(xiàn)在除了是別人的妻子，還是一個母親。他們之間的確是有緣無份了，唯一還存在的就是過去的點點滴滴，和彼此間曾經(jīng)擁有過的脈脈溫情了，而這些，是不足以改變他們兩個人今后的關(guān)系和命運走向的。

他就是再委屈，再不甘，總不能逼著陸延華拋夫棄子跟著他走。所以，在這種既成事實面前，這場報復也該到此為止了。

就這樣，帶著百味雜陳的一種心疼，他不但主動阻止了還在不依不饒的洪衍武，也親手攙扶起了地上的這對夫妻。

村支書何三魁在一旁目睹此情此景，更不由發(fā)出了一聲意味復雜的哀嘆……

只是，這件事到此可并未完全結(jié)束，后面還有尾聲。

就在當天晚上，當他用洪衍武他們帶來的掛面、罐頭等食品準備好晚飯以后。他這個弟弟竟然從外面歸來，拿著一張已經(jīng)被村支書何三魁蓋上大印的“轉(zhuǎn)插”證明來給他看。并正式告訴他，說他從明天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家了，今后再也不用窩在這里受氣吃苦了。

當時他根本無法相信，手拿著證明看了好一陣，腦子還是一陣陣的發(fā)懵。他一是沒想到家里如何會有這么大的能量搞到這張證明，二也是不相信村支書為何如此寬宏大量。

不過，洪衍武隨后的話卻解開了他心里的疑惑，他這才知道這張證明是弟弟通過一個局長兒子弄到手的。而村支書蓋章放行其實也并不奇怪，按弟弟的話說，整個村子里最盼著他離開的恐怕就是村支書父子倆了。細細一想，這的確也是十分合理的解釋。

這個夜晚，他喝得酩酊大醉，既為了這半年來的坎坷與波折，也為了祭奠在這里虛度的青春與破滅的愛情。

但到了第二天一早，一個極其不可思議的情況居然出現(xiàn)了。剛挨了一頓痛揍的村支書的兒子主動帶著陸延華一起趕到知青點來送他，兩個人把他們一行人一直送到了嶺下。

特別是在臨別的時候，村支書兒子不僅信誓旦旦向他保證今后一定會對陸延華好，也為過去的事情向他誠懇地道了歉。

在那一刻，不知為何，他確實感到有些釋然了。

于是，他不但第一次和村支書的兒子握了握手，也鄭重其事地指著陸延華的大肚子說，“告訴孩子，我是他舅，等孩子長大了，你們就讓孩子去京城找我……”

話說到一半，他和陸延華都哭了……

臨近傍晚，火車終于駛?cè)胍黄瑯怯?，接著才緩緩進入永定門火車站。站臺上有接客的，有拉行李的，盡管車站老舊雜亂，可在洪衍文的眼中，卻滿目都是親切和可愛。

說實話，火車?？吭谶@個車站的一刻，對他而是一種極度的完美。他，畢竟是從這個車站出發(fā)，也是從這個車站回來的。

回家的感覺真好，知道再不也會離開家的感覺更好。雖然家人不知他的回歸，無人來接他，可他畢竟又重新踩在了京城的土地之上。

走出火車站的一刻，他的目光并不是盯在人流中或是尋找汽車站牌，而是先去尋找廣場兩旁的樹木。

因為在火車的后半截路程，他其實一直都在思考弟弟洪衍武叮囑過他的那些話。

“哥，我去給爸找藥的事你別惦記。你回家的主要任務，一是幫忙照顧好家。二就是好好念書復習，準備參加高考?！宝?Ъiqiku.nēt

“高考，怎么可能？我過節(jié)回家的時候怎么一點沒聽到風聲？”

“你得相信我，我能弄到‘轉(zhuǎn)插’證明，就能知道別人不知道的消息！開考就在下半年，時間不多了。”

“……那家庭成分呢？我去舊宮大隊報道的事兒又怎么辦？”

“別報名牌大學，普通大學政審會放寬。去‘轉(zhuǎn)插’的事兒你也別當成負擔，這是三百塊錢，你拿著，不用給家里。報道之后，你就去買煙酒，請吃飯，大隊領(lǐng)導不會難為你，只要在家待上半年，你一定會成為大學生。聽我說，你是咱家唯一當官的料，至少是個正處，要是上了大學，沒準還能更進一步……”

“這錢你哪兒來的？還正處？我怎么聽著像做白日夢……”

“錢的事兒你就別問了。我能來找你，你不是一樣也以為是做夢嗎！二哥，你什么都別管，聽我的話就行了。實話告訴你，那一位就要復出了。你到了京城四處去看看就知道了，現(xiàn)在和過年那會兒又不一樣啦，樹上到處都被人栓上了小瓶子，由此可見，上下已經(jīng)是一條心啦?！?

“小瓶子？”

沒錯，小瓶子！

各種各樣，五花八門的瓶子！

幾乎廣場周邊的每一棵樹上都有，隨風舞動，浩浩蕩蕩……

洪衍文確實親眼見到了，現(xiàn)在的他，滿目都是輝煌和希望！

是的，他信了，他現(xiàn)在相信洪衍武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謝這個弟弟，不但是因為關(guān)鍵時刻把他拉出了泥潭，讓他重新找回了自尊，也因為洪衍武還給他帶來了希望，一種如獲新生的希望！

1977年5月2日傍晚19時，洪衍文站在永定門火車站的廣場邊緣。

此時此刻，他的心里充滿暖意，感覺中連京城春天那呼嘯的大風也變得柔順了許多。讓他感受到了多年未曾有過的幸福與舒適。.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