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水晶雕就的宮殿里,葉嬋宮指間的婚書宛若楓葉。
寧長久看著這封婚書,袖間的指忽地一顫,這一刻,他感覺世界是清晰的。
蝴蝶之風(fēng)從窗外刮過,在庭院灑下金色的碎芒,光透過窗落到寧長久的臉頰上,光影如水流瀉過去,寂靜的時(shí)間就在這樣同樣寂靜的意象里流淌著。
葉嬋宮注視著他,不知是在看他,還是在看他臉頰上浮過的美麗金影。
片刻后,葉嬋宮手指微縮,似要將婚書收回,寧長久的手阻攔了這一切,他的手不知何時(shí)也落到了婚書上,捏住了婚書的一角。
葉嬋宮再次看向他,卻并未立刻松手。
寧長久微低著頭,道:“謝謝師尊。”
葉嬋宮這才松開了手指。
寧長久接過婚書,輕輕放到膝上,并未打開,看上去尚有些猶豫。寧長久有一種女帝傳召自己面圣,他上了殿沒拿到圣旨卻被賜了婚,他心知肚明婚書的對象很有可能就是女帝本人,心中雖有暗喜,但是自身的道德水準(zhǔn)又不允許他生出妄念的為難之感。
葉嬋宮倒是率先開口了:“你不關(guān)心婚書的對象是誰么?”
寧長久心想這個(gè)永生界里難道還有第三個(gè)人么……
當(dāng)然,他知道,師尊雖然看上去輕柔單純,但實(shí)質(zhì)上卻是謀劃了縱貫千年的獵國之戰(zhàn),親手將歷史引到這一步的、擁有天人之算的少女。畢竟,哪怕溫柔善良如嫁嫁也有黃雀在后的時(shí)候,更何況師尊……所以,寧長久一時(shí)不敢貿(mào)然回答此問。
寧長久道:“既然是師尊許配的婚約,當(dāng)然是關(guān)心的?!?
葉嬋宮說:“不必拘謹(jǐn),若是想看,打開看看就是了?!?
葉嬋宮話語越是平淡,寧長久就越是不安,同樣,他也很好奇,婚書的內(nèi)容到底是什么。
既然師尊發(fā)話,寧長久便也面色自若地打開婚書,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
道殿內(nèi),兩人就這樣安靜地對坐著。
寧長久的目光落到了婚書上。
婚書的內(nèi)容很簡單,大抵是良辰好景,共締姻緣,同道為侶,守白首之約紅葉之盟之類的詞,其筆鋒卻是雋秀,嫩若茶蕊。
寧長久微微緊張地看到了結(jié)尾。
結(jié)尾卻沒有寫明任何的名字。
寧長久抬起頭,道:“師尊,這是何意?”
葉嬋宮取出了一支筆,遞交到他的手里,淡淡道:“你可以寫下任何名字?!?
寧長久微怔,道:“任何名字?”
葉嬋宮頷首:“是?!?
寧長久道:“可與我兩情相悅之人,已皆為眷侶……”
葉嬋宮柔聲道:“若你想念她們,也可以寫下她們的名字?!?
寧長久微愣,道:“師尊可以連接她們的夢境么?”
“不可?!比~嬋宮說:“此處為永生界,非人間,我的夢境權(quán)柄無法跨界勾連?!?
寧長久更好奇了:“那若我寫下她們的名字,又會發(fā)生什么呢?”
葉嬋宮道:“不要忘記這里是夢境,既然是夢境,那一切皆有可能發(fā)生,至于它們能不能真正發(fā)生,只取決于你敢不敢想?!?
“只取決于我敢不敢想?”寧長久盯著這份婚書,寧靜的心緒激起波瀾。
葉嬋宮柔和道:“嗯,這是夢境,屬于你的夢境,你隨時(shí)可以在婚書上寫下名字?!?
寧長久輕輕搖頭,道:“可夢境終歸是假的?!?
葉嬋宮說:“人正是因?yàn)樘鄷r(shí)候活得太清醒,所以需要夢的虛假來慰藉靈魂?!?
寧長久覺得有理,點(diǎn)了點(diǎn)頭,收下婚書與筆,再次謝過師尊。
“若我填下妻子的名字,那屆時(shí)……師尊會在哪里呢?”寧長久低聲問。
“我會在無形之處?!比~嬋宮說。
“師尊,會看著我們么?”寧長久問。
“你還未有習(xí)慣于我的注視么?”葉嬋宮反問。
寧長久這才恍然想起,不可觀中,師尊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每日的生活,就像是……襄兒那樣。
寧長久問:“師尊一直在看么?體悟……又是如何?”
葉嬋宮淡然點(diǎn)頭,道:“司空見慣,如是而已。”
寧長久反倒覺得耳根發(fā)燙。
他一時(shí)不知說些什么,不由回憶著記憶中的師尊……縱觀歷史,哪怕他們?yōu)榉蚱拗畷r(shí),葉嬋宮似乎也一直如此,清清淡淡,總想表達(dá)什么,卻又總有詞不達(dá)意之感。
當(dāng)然,他在面對她時(shí),同樣如此。
這是日與月固有的隔閡么?
寧長久一時(shí)無,只是道:“多謝師尊婚書,弟子……斗膽收下了?!?
葉嬋宮輕搖螓首,微薄的唇翕動,“你是我徒兒,我自當(dāng)為你操勞終身大事。”
寧長久道:“弟子已有道侶摯愛,此生無憾,此間又有師尊作陪,更無奢念。”
葉嬋宮卻說:“那是夢外之你,夢里之你仍舊是孤家寡人?!?
葉嬋宮說完此,便立起身,走入了道殿中央的萬千白紗里,白紗垂落,少女姿影曼妙而動,如停留在白紗間的寂寞之風(fēng)。
寧長久想要起身,說自己并非孤家寡人,但他捏著婚書,婚書如火燎得指尖幻痛,他張了張口,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出,只是靜靜地看著葉嬋宮走入白紗。
如藕花隱于霧水深處。
……
庭院的池邊,魚漂浮著,鰭如薄翼,無形的風(fēng)正托著它們。
寧長久坐在桌上,看著縱橫十九道線交錯(cuò)的棋盤,隨意地將黑白子置在上面。
他復(fù)盤著自己與師尊昨日的對局。
這些日子,他們偶爾會對局一番,寧長久并不服輸,不斷增長著棋力,可距離葉嬋宮,卻依舊有著肉眼可見的差距。
他重新復(fù)盤了一遍,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怎么下,似乎都贏不了她,這是純粹算力上的差距,是短時(shí)間內(nèi)不可能跨越的鴻溝。
寧長久微微地笑了一笑,棋局至最后,他開始給自己收拾棋子,將黑與白斂入了各自所在。
在永生界里,他并沒有神通廣大的法力,如師尊所說,他只是一個(gè)正在療養(yǎng)的病人,如今的作息與習(xí)性亦像是無所事事的老人家。
收拾好殘局,寧長久坐在一邊,看著浮空的魚,不自覺地取出了婚書。
他嘗試著在婚書上寫了一個(gè)字,隨后他以手指按上此字,發(fā)現(xiàn)這個(gè)字是可以抹去的……
還可以隨意更改名字么?師尊可真貼心啊。
得知了名字可以隨意修改后,寧長久的心理負(fù)擔(dān)便輕了許多,他大膽了些,提起筆,稍稍斟酌,打算先試一試夢境的力量。
寧長久提起筆,猶豫之后,在婚書上寫下了‘趙襄兒’三字。
趙襄兒三字剛剛落下,院子外,敲門聲便響起了。
寧長久訝然抬首,說了一聲請進(jìn)后,門便被推開了。
趙襄兒推開院門,走入了屋內(nèi)。
只見襄兒隨意地穿著一襲凰裙,腰帶半系半垂,裙擺迤地,內(nèi)裳柔軟松垮,露著纖秀的香肩鎖骨。她抱著書,書本壓著酥軟處,就這樣披著墨發(fā)走了進(jìn)來,在寧長久身邊隨意坐下,書本攤在桌上,有氣無力地趴在自己的肘彎間。
“襄……襄兒?”
寧長久眨了眨眼,看著眼前栩栩如生的少女,一時(shí)間根本無法分辨夢境還是現(xiàn)實(shí)。
趙襄兒聽到他的叫喊,抬起頭,問:“嗯?怎么了?”
寧長久道:“襄兒……怎么會在這里?”
趙襄兒道:“此處是三千世界,我不回這里又回哪里呀?”
寧長久愕然,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不在不可觀中,而在三千世界里了……夢境變化得真快啊。
趙襄兒盯著寧長久,道:“你怎么看上去有些心虛呀?”
“嗯?”寧長久微異:“我心虛什么?”
趙襄兒道:“是不是又瞞著我在外面勾搭什么小姑娘了?”
寧長久平靜道:“我哪有?!?
趙襄兒冷哼一聲,“哪有?哪有是指沒有勾搭小姑娘,還是指勾搭小姑娘已經(jīng)不用瞞著我了?”
寧長久模棱兩可的話術(shù)被一句揭穿,心中不由感慨襄兒的聰慧。
寧長久自嘲道:“我對付襄兒已然吃力,哪有其余閑力了?”
趙襄兒半信半疑地看著他,她目光微動,道:“你怎么看上去這般虛弱呀?”
寧長久道:“最近生了場病,故而弱了些?!?
趙襄兒彎起眼眸,湊近了些,問:“是什么病呀?需要本殿下幫忙治療一番嗎?”
寧長久看著襄兒衣衫不整的模樣,平日里威嚴(yán)端莊的她,此刻無比可愛誘人。
他心情放松了些,道:“是思襄兒的相思病啊。”
趙襄兒的眸光卻是一厲:“不對!”
“嗯?什么不對?”寧長久感覺有些莫名。
趙襄兒道:“你說你得的是相思病,可若是思我所致,如今我回來了,你的病也該好了呀,可為什么你一點(diǎn)好轉(zhuǎn)跡象沒有?說!你之鑿鑿的相思病,思的到底是誰?!”
寧長久震驚,他萬萬沒有想到,夢境中的襄兒,竟這般敏銳,他強(qiáng)詞奪理道:“這是……嗯,病的慣性?!?
趙襄兒根本聽不進(jìn)去,她容顏斂去慵懶之意,剎那威嚴(yán),她揉著小拳頭向?qū)庨L久走來,“不說是么?還想狡辯是么?”
寧長久解釋道:“我真的在生病,襄兒不若……”
“住口?!壁w襄兒已來到他的面前,她陰沉著臉,身軀壓到他的身上,那容顏上卻又綻放出了微冷的笑:“我可以治好你的病呀,只要死掉就不會痛了吧?這樣……你就可以永遠(yuǎn)留在我身邊了……”
寧長久心中劇凜,心想這夢境怎么回事,自己夢里的襄兒便這般黑化的么?
他意識到不妙,襄兒的小拳頭已轟了上來,他瞬間被砸入層層云海里,煙塵喧囂,他痛得嘶啞咧嘴,眼看襄兒要再次撲來,他連忙取出婚書,抹去了名字。
夢境崩塌。
寧長久從不可觀醒來。
停在他手臂上的蝴蝶受驚飛走。
寧長久揉了揉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睡在棋盤上,魚兒在一旁飛來飛去,怡然自得。
這……算是夢中夢么?
寧長久展開婚書,上面的名字已經(jīng)空白了。
夢里的襄兒也太兇了,若是自己動作不及,能不能活著醒來都是問題啊……
寧長久盯著婚書,猶豫片刻后不信邪,又寫上了陸嫁嫁的名字。
他再度進(jìn)入夢境。
醒來時(shí),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個(gè)熟悉的木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