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之前,柯問舟總會坐在庭院的長廊里,抱著劍,看著雨水敲打芭蕉葉,有時能出神一整天。
他的師兄師姐們便在庭院中練劍,老師父從他們中穿行過去,偶爾為他們校正筋骨,指點(diǎn)劍術(shù),老師父很有高人的模樣,他走路時步子不大,卻總給人以雄邁的氣勢。
柯問舟就這樣安靜地看著他們,一句話也不說,大部分人都會忘記這個少年,庭前淌著雨水的芭蕉葉都比他醒目。
雨聲泠泠,落漆的柱子上貼滿了紙符,銅鈴搖響的時候,弟子們便陸續(xù)散場。
他們從柯問舟的身邊走過,偶爾會看兩眼,那兩眼也只是因為他生得俊朗。
柯問舟的四歲的時候便來劍館學(xué)劍了,來的時候,他抱著自己的家傳寶劍,寶劍花紋精美,鋒刃如雪,品相不俗,那時候他們還以為這會是一個貴家的天才少年。
但轉(zhuǎn)眼十年過去了,他的劍術(shù)沒有寸進(jìn),也始終沒有邁入修行的道路。
不能修道的廢人皮囊再好,在一個修道者如云的地方,都不會被重視。
“如果你十六歲再不能入玄,我只好將你送出師門了。”老師父走到他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雨滴碎在芭蕉葉上。
柯問舟回身,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了聲好。
老者搖頭,似乎看穿了他想要強(qiáng)自維持貴家公子尊嚴(yán)的心,嘆了口氣便離去了。
柯問舟依舊坐在那里,郁郁蔥蔥的葉遮蓋著他。
弟子們路過之時偶爾也會交流,他們是知道柯問舟身世的。
柯問舟來自一個沒落的修劍世家,那世家原本名聲赫赫,但幾場內(nèi)斗將家族消耗得嚴(yán)重,而柯問舟的父母又是這場內(nèi)斗中的失敗者,母親臨死前將家傳的劍交給了他,讓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柯問舟對于那段記憶是模糊的,他只記得,那是母親第一次摸他的頭。
他的后腦勺生有一塊突出的骨頭,那是反骨,被認(rèn)為是不祥之兆。
母親死后,父親竭力保全了他,傾盡手段將潛他送出了家門,交到了中土一個極為普通的劍館里,免于被斬草除根。
這位老師父是父親很多年前的患難之交。
柯問舟從此之后很少說話,有個多事的弟子經(jīng)常會尋他開心,走來問他成天傻坐著是做什么,他說自己在養(yǎng)劍。
養(yǎng)劍……
那人聽到便嗤笑,說你自己體弱多病成天咳嗽,不好好養(yǎng)身體養(yǎng)什么劍?
柯問舟沒有回答。
轉(zhuǎn)眼又是兩年。
那一年,所有弟子都要進(jìn)行境界的測試,境界前十的弟子將會送到更好的宗門進(jìn)修,而境界不足的弟子將會被逐出師門。
對于前往更強(qiáng)的宗門進(jìn)修一事,大家都抱有極大的期待,因為這一年,中土中央的神戰(zhàn)已經(jīng)打響了,想要在這個亂世存活下去,唯有更強(qiáng)的境界。
十六歲境界測試的時候,劍館中出現(xiàn)了動亂。
當(dāng)時大部分弟子都已測試完畢,前十名幾乎已經(jīng)敲定,他和幾個境界最差的弟子站在一起,他身邊的弟子們皆沒精打采地等待著最終的‘審判’。
而那個經(jīng)常跑來嘲笑他的弟子,很不巧得了第十一名,距離夢想只有一步之遙,他心情之低落是難以喻的。
正要輪到柯問舟前去測試時,外面忽然傳來了吵鬧聲,一陣猝不及防的刀光劍影里,一位弟子倒在了血泊之中,接著,前方出現(xiàn)了很多黑衣人,他們的裝束看上去是殺手。
柯問舟很快猜到,他們是來殺自己的。
他知道,家族一直信奉斬草除根的道理,如今,不知是哪位叔叔出賣了他的父親,終于讓他們順藤摸瓜找到了這里。
眾人緊張地看著殺手。
老師父攔在了面前,拔出了劍。
殺手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讓他們交出柯問舟,可留一條活路。
那時候的他還不叫這個名字,他的父親將他送走之前,讓他改了姓名。
老師父疑惑不解,眾人慌亂,殺手又要?dú)⑷肆⑼r,站在測試臺前的柯問舟忽然將手按到了身前的劍碑上。
測試天賦與境界所用的是劍碑,劍碑被觸摸,便會生出感應(yīng),或發(fā)光發(fā)熱,或嗡然作響,以此來昭告修道者的境界。
此刻柯問舟明明立在高臺上,但大家習(xí)慣了忽視他,也無人注意。
直到轟然的炸碎聲響起。
眾人后知后覺地抬頭,看見那黑衣少年將手覆著劍碑,劍碑在發(fā)出耀眼的白光后,分崩離析,盡數(shù)炸開。
少年看著他們,道:“我就是柯問舟?!?
帶頭的殺手看到了那塊后腦勺上的反骨,立刻反應(yīng)了過來,向著他撲了過去。
劍碑臺上參差地鋪滿了劍光。
庭下的山茶花與芭蕉葉都被斬得支離破碎,春日里,紅消翠殘。
接著,一個個殺手的尸體從上方落了下來,砸到了地上。
“是誰背叛了父親?”
柯問舟看著最后一個殺手,問。
殺手張了張口,卻沒能說出話來,唯有鮮血不斷涌出。
柯問舟搖了搖頭,將他扔在了地上。
眾人驚駭?shù)乜粗?
老師父遠(yuǎn)遠(yuǎn)地看他,瞳孔驟縮,如見魔鬼,“你……你真是他的兒子?他這樣的人,怎么能生出你這樣的兒子啊……”
柯問舟對著老師父行了一禮,道:“令師父受驚了。”
老師父許久才緩過神,道:“我真是老眼昏花,小覷了你這么多年。”
柯問舟道:“我母親臨死前對我說過一句話?!?
“什么?”老師父問。
“她說,君子藏身于器?!笨聠栔畚罩种徐`氣盎然的古劍,道:“接著,她便將劍交給了我,這是我母親給我上的第一課,我父親送我走之前也說,牢籠里的猛獸在沒有長大之前,是不能露出自己的爪牙的,這是父親給我上的第一課?!?
老師父看著那把古劍,沉默許久,終于點(diǎn)頭,道:“原來你真的是在養(yǎng)劍啊……這兩課,你都學(xué)得很好。老柯若是見到了這樣的你,想來定是欣慰的?!?
“也許。”
柯問舟神色微微恍惚,他看著那個倒在血泊中的弟子,深深行了一禮。
他雖不是自己所殺,卻是因自己而死。
后方的弟子們徹底震驚了,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被他們忽視的少年,竟擁有足以碾壓他們的天賦和境界。
尤其是那個經(jīng)常嘲笑他的弟子。
他愣了驚恐地渾身發(fā)顫,一動都不敢動,生怕對方注意到自己,引來報復(fù)。
但柯問舟看也沒看他一眼。
那弟子回過神后發(fā)現(xiàn),倒在血泊中的,恰好是前十弟子中的一位,而他是第十一……也就是說……
但他很快也清醒了,柯問舟如今的表現(xiàn)力壓所有人,哪怕死了一位,他依舊是第十一。
前方,老師父也在為他安排后面的修行了。
“之后上了更好的宗門,要勤加修行,爭取將來有一日為你父母報仇。”老師父說著,將一塊殺劍樓的木牌遞給了他。
他們這些劍館院子,都是當(dāng)?shù)刂陂T殺劍樓的附屬,為殺劍樓招攬人才所設(shè)。
眾目睽睽之下,柯問舟推拒了這塊木牌。
“宗門修行太慢,不適合我,況且……之后應(yīng)該還會有人來殺我,我不想連累任何人?!笨聠栔廴绱苏f著,然后推開了庭院。
暴雨落下,庭院中滿是血腥氣。
那位十一名的弟子怔怔無,許久之后才反應(yīng)過來,天大的幸事砸到自己頭上了。
柯問舟就這樣辭行了。
辭行的前夜,老師父來到了他的房間里,將幾本密不外傳的劍譜交給了他。
“這些都是你父親當(dāng)初給我的,說等你入玄之后交給你,現(xiàn)在的你未必看得上它們,但……終究是你的東西?!崩蠋煾笇f給了他。
柯問舟道:“謝謝師父?!?
老師父看著他的臉,想起了故人,嘆了口氣,道:“你父親將你托付給我,可這十來年,我卻什么也沒能教給你啊?!?
柯問舟道:“能給我十余年安生之處,弟子已無以為報。”
老師父點(diǎn)了點(diǎn)頭,將包有秘籍的行囊塞到他的懷中。
接著,柯問舟吃痛的悶哼聲響起。
他錯愕地低下頭,看著胸口洇開的血跡,剎那間明白了過來:“原來是你!是你出賣了父親!”
老師父嘆氣道:“就算我不出賣他,他們也快要找來了,我……不想死。這些年我沒能教你什么,這是為師給你上的第一課?!?
柯問舟死死地抓著劍鋒,但他身軀被刺,痙攣般的痛意里,他用不上什么力氣。
外面是暴雨,這是電閃雷鳴的夜。
一鳴驚人,隱忍多年的少年,終于沒有敵過老謀深算,即將死在這個暴雨之夜。
柯問舟掌心盡是鮮血,他眼睜睜地看著劍刃一點(diǎn)點(diǎn)切開皮膚,向里面刺進(jìn)去。
如果劍尖有生命,此刻或許能聽到心臟跳動的哀鳴吧……柯問舟這樣恍惚地想著。
忽然間,他從劇痛中回神,大吼了一聲:“殺了他!”
“別躲了!你看到他殺人了,他不會放過你的!想活命,想著就殺了這老東西!”
開門聲驟然響起,老師父沒反應(yīng)過來,他下意識地回過頭,然后也慘哼了一聲。
雷電將屋子剎那照亮。
白光中,老師父隱約看到了一張慘白驚恐的臉。
這是他的弟子……叫什么名字呢……老師父一時間無法響起,只記得今天的測試?yán)铮坪跏?
第十一名。
這一個瞬間,柯問舟拔出了那刺入他胸口的劍,反手送到了老師父的喉嚨里,將他摁在了地上,老師父什么聲音也沒有發(fā)出,脖子便被割開,四肢在劇烈的一哆嗦之后,轉(zhuǎn)眼僵冷。
接著是刀刃落地的聲音。
那個背刺了老師父的弟子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嚇得淚水橫流。
“我……我是來找你……我沒有想殺……我……”
他看著自己沾滿鮮血的手,看著死去的師父,充斥腦海的沖動之后,是由內(nèi)發(fā)生的恐懼感。
他是來找柯問舟的,來之前他猶豫了很久,他想給他道歉并致以感謝,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歉意和感恩是不是虛假的,但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這么做……于是他無意中目睹了這師徒相殺的一幕。
他想悄無聲息地離去,但柯問舟卻發(fā)現(xiàn)了他,并喝破了他。
劇烈的緊張感里,柯問舟的話語占據(jù)了他的顱內(nèi),他相信了他的話,相信事后師父一定會殺死柯問舟一樣,殺死發(fā)現(xiàn)真相的他。
恐懼和沖動促使他沖了進(jìn)去,一劍殺死了自己的師父。
他跪在地上,看著柯問舟,許久之后才顫聲道:“現(xiàn)在……怎么辦?”
柯問舟捂著胸口,道:“你跟我走吧,你救了我一命,我不會讓你死?!?
于是他們就這樣在這個暴雨之夜,鬼使神差地離開了這間劍館。
他以為柯問舟會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將他也殺死,立刻顫抖著道歉:“我……我以前經(jīng)?!?
“別說話,小心吵醒別人。”柯問舟道:“以前的事我并不在意,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弟子道:“我叫云毅……”
云毅,這個名字并不復(fù)雜,但柯問舟之后還是喜歡喊他十一。
他是當(dāng)初庭院里的十一名。
他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成為了朋友。
之后的一年里,他們一直在中土游歷。
這一年中,有很多人想要?dú)⑺揽聠栔?,其中來殺他最多的,還是一個知名的殺手組織,殺戮王庭。
但來殺他的人,最終都失敗了。
終于,一年之后,殺戮王庭知名的殺手也接下了殺他的任務(wù),那個殺手沒有愧對他的名聲,終于將柯問舟押回了王庭,面見了王庭的殺手之王。
得知這個消息之后柯家族長欣喜若狂,族長帶著許諾的重金,連夜御劍趕來殺戮王庭。
族長見到了殺手之王。
他交付了一半的金銀,問:“柯問舟在哪里?”
殺手之王摘下了自己的帽子,露出了腦袋后的那塊刺眼反骨:“叔叔,好久不見?!?
劍刺入了親人的心臟。
云毅從一旁走來,輕輕搖頭:“以后不會再有人找我們麻煩了吧?”
當(dāng)時那個知名的刺客來刺殺柯問舟,被柯問舟與他聯(lián)合殺死,然后云毅偽裝刺客,押著柯問舟去見殺戮王庭的主人,于王殿中合力將其斬殺,取而代之。
這是不可思議的事,但對于柯問舟來說并不難。
他是真正的天才,甚至有人說,他將來的成就會超過裘自觀與李鶴。
“嗯,今年殺了太多人了,我厭倦了。我們是該和過去告別了?!笨聠栔壅f。
云毅想著一年里夢幻的經(jīng)歷,苦笑道:“沒想到我竟然會與你成為朋友?!?
柯問舟說:“命運(yùn)難料,或是如此吧,總之……謝謝你?!?
云毅道:“謝什么,你的境界遠(yuǎn)超過我,這一年里,我殺的人還沒有你的零頭多,以后我恐怕再幫不了你什么了,呵,對于我這樣沒用了的廢物,你不會殺人滅口吧?”
柯問舟笑了笑,道:“如果沒有你,那日我不可能殺死王庭之主,哪怕是再微小的幫助也是關(guān)乎生死的?!?
云毅問:“那你接下來想做什么?”
柯問舟道:“我想尋一個真正的名師,我想走到道的,我想……成為天下第一劍?!?
云毅看著他,覺得他總有一日可以做到的。
而等到柯問舟找到他心中的名師,已是十年之后的事了。
這十年里,他們依舊一同云游天下,拜訪仙宗,挑戰(zhàn)高人,修行秘籍。
但受天賦所限,云毅哪怕在柯問舟的幫助之下,也最多只能達(dá)到長命巔峰。
“長命兩百歲還是太短,之后大道的風(fēng)景,你要是看到了,記得告訴我?!?
這是十年之后,云毅對他說的話。
那一日,圣人終于答應(yīng)收他為徒,他想要帶云毅一同進(jìn)門,但云毅的資質(zhì)比起圣人門下的天縱之才,終究差了太多,帶他入門非但壞了規(guī)矩,對他也毫無裨益。
云毅也很識趣,與他辭行。
“嗯,等我學(xué)成會來找你的,這些年……謝謝你?!笨聠栔酆苷J(rèn)真地說。
云毅卻笑道:“以后沒有人拖累你了,你的境界想來會更水漲船高啊?!?
“別說這樣的話?!笨聠栔鄣溃骸耙晃淮簌i師叔告訴我,有一種玄妙的功法叫做身外身,可以讓人足足強(qiáng)大將近一倍……在那之前,你就是我的身外身?!?
柯問舟這樣說完,又覺得不太對,他是自己的朋友,并不是自己的兵器,他想要解釋一二,云毅卻道:“我很榮幸?!?
柯問舟無。
這對至交多年的好友就這樣喝了一夜的酒,然后暫時辭別,相約多年之后的重逢。
柯問舟拜入了圣人門下。
那是他最心無旁騖的一段歲月。
過往的他很少遇到對手,但此刻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只是自己的眼界太淺,這里他遇到的所有人,幾乎都可以用一根手指碾死他。
入學(xué)的第一日,他與所有弟子一同被囑咐了一樁事:不要飛升。
他不解其意,但飛升畢竟是很遙遠(yuǎn)的事,他也并未多放在心上,只是悶頭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