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嫁嫁掩著唇,輕微的失神間,司命已端著茶杯來到了窗邊。光是從那里照過來。
陸嫁嫁還在消化著她先前那些話語,天狗吞月的到來,師尊的謀劃,亦或是其余神主以及朦朧不可名狀的暗主……各方的博弈尚是水面下涌動的暗流,她無法完全理解。
“還有什么問題么?”司命問。
“很多。”陸嫁嫁腦子有些亂,她盯著茶杯看了一會兒,道:“‘當(dāng)斷則斷’到底是什么意思?”
司命解釋道:“譬如你與寧長久,你們前世并未明顯的瓜葛羈絆,相識相愛于南州,這份羈絆不可能斬去。但金烏神國落成之日,寧長久可以順勢而為,將你接入神國之中封你神位,從根源切斷這樁因果。但你總不能將所有相關(guān)者都接入神國吧?不說他們愿不愿意,普通人根本無法承受神國的光輝。”
陸嫁嫁明白了些,卻又立刻搖頭:“可塵緣繁雜,又怎么可能真正斬盡呢?”
“不用完全斬盡,盡可能減少羈絆就好,羈絆越少,到時候鑄成的神體也就越純粹?!彼久f著,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太陽。
陸嫁嫁沉思片刻后,思維又跳躍到了另一處,問:“既然暗主與星辰相關(guān)聯(lián),那能不能直接摧毀星辰呢?”
司命笑了笑,她看著天幕,無奈道:“我們根本沒辦法離開這方天地的?!?
陸嫁嫁道:“師尊也沒辦法離開么?不可觀不就在月亮上么?”
司命嘆息道:“不可觀和神國一樣,也是星辰力量的投影,是模擬的月亮,并非真實之月。能抵達真實之月的,恐怕只有師尊一人,但摧毀一顆星需要耗費巨力,師尊也沒有類似‘崩壞’的權(quán)柄……更何況,星辰毀了,消失的只是神國,并非神主,神主跌出神國,力量肯定會大打折扣,但也絕對是不弱于如今劍圣的敵人。”
“這樣啊……”陸嫁嫁嘆了口氣,想到他們真正的敵人是暗主,即便是消滅了所有神主,本質(zhì)上對結(jié)局也沒什么影響。
司命從窗邊緩緩走回,屈膝跪坐,悠悠斟茶,長發(fā)又漸漸化作哀傷的白色。
陸嫁嫁低聲道:“修道者若只修個高不成,低不就,或許是最快樂的吧?!?
司命點點頭,道:“世界本就是割裂的,哪怕同為修道者,所見的歡喜與恐懼也是不同的。五百年前,那些站在的修士愿意追隨圣人,大部分是恐懼死亡,是為了真正的大自由,那些有天賦的年輕人愿意追隨,很多則是為了得到那些頂尖修道者的幫助,走到更高處,未必是真愿意出生入死。而絕大部分呢,選擇的還是遠(yuǎn)離戰(zhàn)場,獨善其身。真正愿為天下蒼生而死的,并不多……”
司命與師尊相處了一個月,心境也改變了不少,她幽幽道:“時來天地皆同力不過是利益連結(jié)成的假象罷了,圣人死后,樹倒猢猻散……”
陸嫁嫁螓首輕點,道:“因為在尋常修道者的眼里,黑日降臨是很遙遠(yuǎn)的事,大部分都可以選擇平安地度過一生,沒有近在眼前的壓迫,營造的團結(jié)也只是虛偽的,對吧?”
“嗯?!彼久p輕地笑了笑,“但黑日總會降臨,萬靈都會被殺死。我們既然在此時此刻選擇站在了師尊這一邊,就注定走上了與大部分修道者相背的道路了,這條路非但是孤單的,還有可能被視為真正禍亂天地的魔頭,受人唾棄,你要做好準(zhǔn)備啊。”
陸嫁嫁看著司命如霜似雪的臉,那雙冰眸不再是純粹的冷,更像是籠著寒霜的湖。
“雪瓷姐姐,你忽然這樣正經(jīng),我有些不習(xí)慣?!标懠藜扌χf。
司命眉尖蹙起,“你的意思是我以前很不正經(jīng)?”
陸嫁嫁無辜道:“你自己說的?!?
“欠揍。”
司命作勢欲打,陸嫁嫁端莊地坐著,不閃不避,只微笑著看她,司命抿著唇,想起了奴紋,手在空中懸停了一會兒,片刻后悻悻然地收手,給陸嫁嫁斟了杯茶,笑著遞上。
兩人互相唇語譏諷了一會兒,將先前略顯凝重的氣氛化開了。
“那我走之后,小齡怎么辦呢?”陸嫁嫁又問。
司命道:“放心,小齡我會想辦法照看的,如今小齡得了冥君的傳承,根基未穩(wěn),若能封閉神國休養(yǎng)一番,也是好事?!?
陸嫁嫁大致明白了司命的打算。
陸嫁嫁認(rèn)真點頭,只是對于四個月是否來得及,依舊沒什么把握。
“好了?!彼久俅纹鹕恚溃骸笆虏灰诉t,今日做做準(zhǔn)備,明日就可以動身前往南州了。”
“今晚就動身吧?!标懠藜薏桓矣腥魏蔚R。
“也好。只是路上還是要小心些……”司命沉吟道:“尤其要小心劍閣弟子?!?
“劍閣弟子……”陸嫁嫁輕輕點頭。按照司命的說法,他們?nèi)缃窈苡锌赡芩纳⒃谥型粮魈?,等待劍圣歸來。
司命道:“劍閣大弟子周貞月的傷勢很重,短時間內(nèi)很難恢復(fù),老三老四不太成器,不必過分擔(dān)心,你要小心柳珺卓?!?
陸嫁嫁與柳珺卓也算是熟人了。
若是可以,她是不愿意與那位劍閣二先生為敵的。
陸嫁嫁遲疑了一會,目光又立刻堅定了:“明白了,若是相遇,我絕不會心存僥幸?!?
司命欣慰地笑著,道:“我要你帶的東西,別忘了?!?
陸嫁嫁下意識地摸了摸唇,靈眸流轉(zhuǎn)間灑然笑道:“嗯,一定?!?
“也不許假公濟私呀?!?
“哎,知道了……”
“……”
兩人輕松地聊了一會兒。
這段時間,鹓扶國帶著重重疑云浮出水面,白藏真身被拘,神國易主,各方爭斗得翻天覆地。神官天君在人間與不可觀弟子的戰(zhàn)斗,也將許多高山變成了平原,將荒原鑿成了山谷,翻江倒海里掀起了無數(shù)場不尋常的大雨。
可對于人間百姓而,似乎是蒼天憐憫苦難,白藏年的庇護明明已經(jīng)過去,妖邪橫生的日子卻并未到來。今年的無神月好像憑空消失了,四野岑寂,一片祥和。
時近傍晚,夕陽沉默地暈著血色,天邊為紅光所染。
西國的三千世界就藏在那里。
……
趙襄兒立在瓊樓上,眺望著云漿中翩躚往來的鶴與雀,紅裙迤地,墜金掛玉,靈妙的身段挺拔而優(yōu)美,模樣與金烏神國的神像越來越相近了。
自孤云城中,從劍圣手里救下寧長久后,趙襄兒就沒再離開過西國三千世界。
她好似一只金絲雀,困在三千世界的籠中,輕易是難以走出的。
趙襄兒能夠清晰地感知到,九羽離開自己的軀體后,她雖然失去了‘世界’的權(quán)柄力量,卻越來越真切地感知到自我了。
在對于自我的感知中,趙襄兒又覺醒了許多其他的能力。
那個可以助她閃避一切
攻擊的權(quán)柄,就是自我探索的產(chǎn)物。
另一個同等重要的,是對于三千世界的控制權(quán)。
一年前,她被朱雀侍女接來這里,更像是一位客人落住于一處神仙客棧。
但現(xiàn)在,她能真實地感受到,自己就是三千世界的主人,甚至……三千世界就是自己某個虛無的器官,她可以像撥弄手指一樣將其隨意掌控。
當(dāng)初她能在半天之內(nèi)到達孤云城,靠得就是這樣的神仙手段。只是這種能力,她很長時間才能施展一次。
過去她一直以為,三千世界是朱雀創(chuàng)造的,但現(xiàn)在,她越發(fā)懷疑這本就是屬于自己的東西……畢竟當(dāng)年羲和這么無聊,做出什么奇怪的東西都有可能。
想到羲和,趙襄兒便不免有些生氣,可惜時光一去不復(fù)返,若她能逆流而上,一定第一個就把過去的自己揍一頓,揍到她成為合格的太陽女神為止。
趙襄兒憑欄遠(yuǎn)眺,出神地望了許久,梳理著今日發(fā)生的事。
觀主的謀劃她大致猜到了,白藏的下場也讓她頗感意外,若不出她的預(yù)料,如今坐鎮(zhèn)在白藏神國,保證神國安然運轉(zhuǎn)的,應(yīng)是那個該死的洛書書靈,邱月。
她雖無法看到白藏神國中發(fā)生的場景,卻也大致能猜到了。
白藏年過去,白藏非但沒有回來,王座上的投影還消失了,神國無主,岌岌可危。與此同時,神官天君陸續(xù)歸國,循著異象朝著殿中走來,邱月看著空空如也的大殿,心中的貪婪終于激起了勇氣,她立在大殿,帶著天藏的神心顫抖地坐上了王座。
她在歷經(jīng)了痛苦之后成為了新的白藏國國主。
她或許還發(fā)下過宏愿,十二年后,要將寧長久陸嫁嫁盡數(shù)殺死之類的。當(dāng)初寧長久在洛書的地核破壞了她的計劃,邱月是記恨至今的。
趙襄兒想著心事時,紅光逐漸從身后照來。
這是夕陽。
西國距離夕陽最近,三千世界都沐浴在蒼涼的夕照里。
趙襄兒眺望著宏偉的山海陸地,最終將目光投向了南方。
“如果你的命運尚未補齊,那這里一定就是終點了?!壁w襄兒似想通了什么,忽然微笑起來:“要來啊……”
她這樣說著,她知道他一定會來。
……
與趙襄兒一樣眺望著南方的,還有許多人。
柳希婉立在無運之海的樓船上,向著南方望去時,夕陽就在她的右手邊升起。
它明明已經(jīng)要落下了,卻不減銳氣,依舊散發(fā)著刺眼的光芒,少女似也是賭氣的,她睜著眼,任由陽光刺入,在劍目中折射出萬點劍光。
柳希婉依舊剪著凌亂的短發(fā)。
夏日悶熱,她不再身披大氅,而是穿著干練的緊身黑衣,這身裝束是惹眼的,但她氣質(zhì)清冷,無人敢近,那些想來套近乎的名門貴子,也被她隨意散發(fā)出的劍氣震懾在了數(shù)步開外。
樓船四平八穩(wěn)地開著,夕陽落山之前,柳希婉順著臺階走下,進入了一個偏僻的房間里。
周貞月的咳嗽聲在屋內(nèi)響著。
柳希婉進屋時,周貞月抬起眸子看了一眼,道:“以后還是少出去為好,我們此行隱秘,不易招搖?!?
柳希婉應(yīng)了一聲,從墻壁上摘下了劍,拔出了一寸,反復(fù)看了一會兒。
柳珺卓從簾子后走出,她換去了那身黑白的劍裳,轉(zhuǎn)而穿著一身素樸青衣,她容顏清麗,身段欣長,簡單的青衣讓她看起來倒像是個求道云間的女冠。
“師姐?!绷M裥辛艘欢Y。
她對于二師姐遠(yuǎn)比大師姐親近得多。
柳珺卓略帶歉意道:“希婉,你入劍閣不足一年,劍閣的光榮沒享到多少,盡跟著我處處遭罪,師姐……很愧疚?!?
“師姐別說這樣的話了?!绷M裥α诵?,道:“我的命是師姐救的,況且,現(xiàn)在的日子也比我以前過的,好一百倍了?!?
“一百倍?”柳珺卓有些吃驚。
她是知道,柳希婉過去是追隨寧長久的。
柳珺卓想著那個白衣少年,問道:“難道說,寧長久過去經(jīng)常虐待你?”
“額……”柳希婉一愣,她發(fā)現(xiàn)師姐正蹙著眉,打量著自己黑衣下的身段,明顯是想歪了,她連忙糾正道:“哪里的事,他……他哪敢虐待我?我還是黃花大閨女呢。”
柳希婉覺得自己越說越奇怪,再次糾正:“反正師姐不要多想!”
柳珺卓更疑惑:“那你說的一百倍,到底是什么意思?”
柳希婉強行解釋道:“就是,無聊啊……過去我過的日子很無聊的,跟在師姐身邊,就,嗯……驚心動魄很多!”
“哦?!绷B卓若有所思,“寧長久是一個無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