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藏知道,這場獵殺絕非是簡單的愛恨情仇,意氣用事,這后面肯定藏著更多深層次的謀劃,但她暫時也無暇去想了,她要直面眼前的敵人。
白藏盯著帷幔后的影,身軀緊繃,充滿了警覺:“你做這么多,就是為了吸引我來這里?”
“嗯?!比~嬋宮應(yīng)了一聲。
白藏問:“你有把握殺我?”
葉嬋宮道:“并沒有。”
白藏瞇起了眼,她忍不住瞥了眼鹓扶的無頭之骨。
當(dāng)初十二神國漸次確立,除了后來居上的舉父,鹓扶便是當(dāng)之無愧的神主最強(qiáng)者,擁有著神主中頂尖的權(quán)柄“無限”。
但就是擁有無限的鹓扶,在七百年前,就化作了一具蒼白的尸骨。
白藏冷冷道:“殺死鹓扶,除了你和朱雀,還有誰?”
葉嬋宮微笑不答。
但即使她不答,答案也寫在了這具無頭神骨上了。
白藏看著下方尸骸上纏繞的骨頭,精神一震:“雷牢?!它果然背叛了!”
葉嬋宮說道:“鹓扶確實很強(qiáng),殺它之前,我準(zhǔn)備了許久,但真正殺死它,卻也只是一劍而已。”
百年磨一年。
葉嬋宮依舊記得當(dāng)時的情景。
‘死牢’與‘世界’拘押住鹓扶,她以月為劍,干凈利落地將鹓扶斬首。
鹓扶縱使擁有‘無限’,也無力回天。
“不可能!”白藏咆哮道:“神國之主一年輪替,怎么可能會有兩位國主在同一年出現(xiàn)!”
葉嬋宮靜靜地看著她,道:“先前你來時與雪瓷說過,世界本源的規(guī)則是簡單的,因為制定者的頭腦簡單。這般簡單的緣由,你竟不明白嗎?”
白藏瞪大了眼,依舊想不通。
“無神月因何而來,你知道吧?”葉嬋宮問。
白藏一不發(fā)。
葉嬋宮像是解釋給司命聽的,不疾不徐道:“世間的神是與星辰相關(guān)的,無論是太初六神還是如今的神國之主,皆是如此。所以十二位神國之主,都有它們相互對應(yīng)的星辰?!?
司命聽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神祇與星辰息息相關(guān),若是星辰熄滅,神主也會隨之弱小甚至消亡,冥君就是最好的例子。
葉嬋宮繼續(xù)道:“當(dāng)年,當(dāng)初六神來到這顆星,就是為了掠奪星辰上的靈氣,給它們的母星帶去生機(jī),之后的暗主也是如此。與它們不同的是,暗主雖然擁有難以想象的強(qiáng)大力量,卻無法真正進(jìn)入這顆星辰。它覬覦靈氣,但無法汲取,于是,它創(chuàng)造了十二神國,創(chuàng)造了仙廷,將十二位神主當(dāng)做監(jiān)工,將所有的修道者當(dāng)做礦工,利用他們的身軀當(dāng)做包裹,將礦,也就是靈氣親自送到暗主的口中?!?
白藏始終沉默不。
她知道,葉嬋宮所說的是真相。
五百年前,便是這一真相被圣人舉父揭露,舉父親自將仙廷公布于眾,天下的修道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懼,恐懼激發(fā)了怒和勇,他們不再信任天道,紛紛拔劍向天。
這是所有神主都知道的秘密。
葉嬋宮頓了頓,接著說:“創(chuàng)造十二神國當(dāng)然需要十二顆星辰??稍镜奶炜丈希@些星辰并是不存在的。是暗主捏造了它們……這一過程并不難,暗主只需要將宇宙中的碎石匯集,就能捏造一顆簡單的星星?!?
“這些星星不大,比起月亮都要小?!?
“這個世界,是以太陽為中心的,母星一直在繞著太陽旋轉(zhuǎn),而月亮則在繞著母星旋轉(zhuǎn)。暗主所創(chuàng)造的十二顆星星,就被均勻地放在了母星繞太陽旋轉(zhuǎn)的軌道之外,從上往下看,就像是日晷上均勻分布的十二個刻度,母星走過‘十二時辰’,需要耗費(fèi)一年的時間。”
“暗主這座的原因,是因為這些星星是人造的,并不堅固,無法長時間燃燒,一顆星星最多持續(xù)燃燒一年。于是,暗主造了十二顆,每年燃燒一顆,分?jǐn)偹鼈兊膲毫??!?
“十二顆星星創(chuàng)造好,均勻分布在軌道之外。暗主則依附在母星上,它經(jīng)過一顆星星時,將星星點(diǎn)燃。它賦予星星的能量恰好可以燃燒一年。當(dāng)母星劃過完整的軌道,回到這顆星星時,星星便正好熄滅?!?
“接著,暗主則需要點(diǎn)燃下一顆星星,讓下一顆星星在下一年燃燒?!?
“就像是日晷上的十二個刻度,從這個刻度走到下一個刻度,需要一個時辰。而這一個時辰,放到十二顆星組成的日晷上,則是一個月。”
“一個月……這是舊的星星已經(jīng)熄滅,新的星星還未點(diǎn)燃的一個月?!?
“這就是無神之月的由來?!?
葉嬋宮的仙音在鹓扶神國中回蕩著。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卻在說著世界上最大的秘密之一。
司命聽得暈乎乎的,但師尊在上,無論如何,她也要假裝聽懂了。司命目光清澈,頷首道:“師尊講得真好,振聾發(fā)聵……”
白藏依舊盯著她,“所以你想說明什么?”
“嗯?”葉嬋宮有些詫異,“還不明白么?”
白藏隱著獠牙與利爪,暫未發(fā)作。
葉嬋宮說道:“點(diǎn)燃星星不算是多困難的事,如果將星星擺在你面前,你自己就能點(diǎn)燃它。困難的是離開這片天空。”
點(diǎn)燃星星……若寧長久在場,他就會發(fā)現(xiàn),當(dāng)初天窟峰上第一次試煉,便是燃星。點(diǎn)燃一顆星
星,光就會落下,光中同時會出現(xiàn)一個武士,武士無法離開光線,只要擊敗了這個武士,就能獲得星星中一縷劍意的饋贈……原來很早的時候,命運(yùn)就已經(jīng)將這個終極秘密暗示給他了。
至于離開這片天空……
冥君的詩句像是史書,他明確地記載了,當(dāng)年的暗主遮蔽天空之后,六神中最強(qiáng)的燭龍也未能逃離出去。
白藏聽明白了,她說道:“你偷偷點(diǎn)亮了星星,在同一年里開啟了三個神國!”
葉嬋宮道:“你終于想通了?!?
“怎么可能?!”白藏?zé)o論如何也想不通:“同時點(diǎn)燃神國,為何暗主沒有發(fā)現(xiàn)?”
葉嬋宮道:“因為暗主確實是簡單而愚蠢的,當(dāng)初它并不知道我還活著。我在雷牢的星上預(yù)先留好了力量,等路過朱雀星時,我將兩顆星同時點(diǎn)亮了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里,我殺死了鹓扶。星辰熄滅,雷牢與朱雀的神國悄無聲息地消失,我也回到了月上。天道想要降下懲罰也是無處可落的?!?
說到這里,葉嬋宮輕嘆了一聲,“若是暗主醒的再晚些,我或許可以依靠這個手段,將雷牢,舉父,朱雀以外的神主全部殺死,可惜暗主感知到了變故,及時醒來修改了規(guī)則……”
葉嬋宮沒有細(xì)說此事。
白藏卻提出了新的質(zhì)疑:“姮娥,暗主遮蔽天空之際,你本就在人間,你是怎么逃出去的?”
這是她最大的疑惑。
葉嬋宮卻笑了起來:“我也想不明白,為何舉世著名的姮娥奔月傳說,你偏偏不相信呢?”
“什么?”白藏再驚。
姮娥奔月在人間有許多不同的說法,但故事的核心,都是姮娥偷吃了不死藥,飛到了月亮上。
“不死藥……”
不死藥又是什么?
白藏心中有了驚人的答案,她意識到不妙。
早在葉嬋宮現(xiàn)身之前,鹓扶神國就關(guān)閉了,哪怕是她的真身都無法離開。
但白藏并不驚慌,先前與葉嬋宮說這么多,她就是在建立與天道的聯(lián)系。
神國之主是天道委命的,當(dāng)然也與天道不可分離。
此刻她猜到了不死藥,徹底放棄了與葉嬋宮硬碰硬的想法。
她要利用外面的天道規(guī)則配合自己,斬開這座神國逃出去!
“不好……”司命也意識到了,不由驚呼。
白藏已經(jīng)舉起了手。
天道給予了回應(yīng)。
但很快,白藏愣住了。
天道的回應(yīng)沒有落到這里!有其他東西把天道吸引走了!
冥君……
白藏想到了答案。
唯有太初六神才有這樣的可能。
……
幽冥神殿。
九幽跪坐在地,正在認(rèn)真地寫著詩。
魚王罵道:“你那狗屁不通的破詩就別琢磨了!寫一百年也一樣,還是還好養(yǎng)傷吧!”
九幽撇了撇嘴,道:“你個惡貓懂什么?就是受傷才要寫詩啊,古人云,文章憎冥達(dá),此刻我正落魄,最適合寫詩?!?
“……”魚王懶得和她廢話了。
時間不知不覺又過去五天了。
幸好,先前那個石碑上的三天倒計時是假的,是骨蛇為了讓九幽欺騙寧小齡設(shè)下的謊。
骨蛇消失在墟海后,石碑上的數(shù)字恢復(fù)了九十日。九幽指著石碑,詩興大發(fā),念了一句“冥日何其多!”
魚王時不時看著墟海,焦躁地等待著。
忽然間,地動山搖。
隔絕了墟海的大門搖晃了起來。
也是此刻,幽冥古殿之外,石碑上的數(shù)字開始不停減少。
發(fā)生了什么……
魚王跳了起來,毛發(fā)炸起。
這一動靜古靈宗也察覺到了。
九幽殿破碎之間,陸嫁嫁及時御劍而出,開啟大陣,防止神殿突如其來的爆炸影響到其他弟子。
怎么回事……
陸嫁嫁擔(dān)憂寧小齡的安危,但此刻,九幽殿的動靜非同小可,哪怕是她也無法靠近。
天空中,神罰之雷降了下來,粗壯如殿。
幽冥古國中,黑暗之海則像是得到了命令,氣球般朝著上空升去,如深海中浮游的鯨魚。
天道的神罰落入黑暗之海中,雷電四溢,海水喧沸。
這一過程足足持續(xù)了一整日。
一日之后,舊時冥君識海凝成的黑暗之海被劈了個一干二凈。
雷聲消失之后,墟海的大門卻打開了。
走出來的卻不是九尾狐的寧小齡,而是一襲白裙的寧小齡。
寧小齡坐在幽冥王座上,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出了當(dāng)初師兄刻給她的座右銘:
“上窮九蒼,下至九泉,凡冥之臣,唯我獨(dú)尊!”
話語聲像是寒冬湖水上的羽毛。
新王已經(jīng)登上王座。
九幽與魚王尚癡里原地,幽冥古國中幸存的臣子皆俯下身去,齊齊叩拜。
……
白藏沒有得到天道的回應(yīng)。
白藏年將要過去。
她無法再等,她此刻是真身,至高無上的真身,哪有原地等死的道理?
白藏哪怕拼著神力消耗大半,也要打破這座神國逃出去。
只要逃出去,等到白藏年一過,她就會自然地回到自己的國內(nèi)。
白藏化作了熔銀,消失在了原地。
葉嬋宮沒有去攔。
她看著右手邊的滄海橫流秘境,支肘而思。
“雪瓷,過來吧。”片刻后,葉嬋宮柔聲道。
這聲音給了司命無邊的心安,她緩緩走到了帷幔前,行了跪禮。
葉嬋宮問道:“雪瓷,你還有什么疑惑么?”
司命立刻道:“長久……他沒事吧?”
葉嬋宮眉眼低垂。
司命這才想到,根據(jù)白藏透露的身份,師尊與寧長久,前世是夫妻……
“師尊,我……”司命氣勢一下子弱了。
葉嬋宮擺了擺手,表示并不在意,她說道:“你知道姮娥奔月的神話里,不死藥是什么么?”
司命疑惑道:“還請師尊解答?!?
葉嬋宮道:“火種?!?
“什么?”
這一天,司命得知了太多驚人的秘密。
葉嬋宮笑了笑,道:“當(dāng)初星神被斬成惡與詩之前,留下了全部精華凝成的火種,那是希望的火種,火種本來是給他的……他將火種強(qiáng)給了我,然后燃盡生命射了一箭,那一箭沒有射向鹓扶,而是射向了天空……他用最后一箭掩護(hù)著我離開了?!?
葉嬋宮的話語很輕。
她緩緩起身,哀傷的話語漸漸堅定,“我沒有辜負(fù)他當(dāng)初的選擇,我現(xiàn)在回來了,我是火種,是月宮的火種,也是人間的火種……”
司命癡癡地為她說出了后面的話,三師兄也與劍圣說過類似的話:
“師尊是人類文明最后的火種。”
……
司命沒有再問下去,很多問題她自然而然地想通了。
師尊吞了火種,當(dāng)然也就得到了星神的權(quán)柄‘生命’。
白藏說,除非有與無限相當(dāng)?shù)臋?quán)柄,否則寧長久必死無疑。
生命就是與無限相當(dāng)?shù)臋?quán)柄!有生命權(quán)柄的保護(hù),寧長久當(dāng)然不可能被殺死了。
師尊不僅手握著夢境、命運(yùn),更握著第七神的“生命”……她足足握有三分權(quán)柄!
正是想通了這一點(diǎn),白藏才不戰(zhàn)而逃。
司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不可觀。
不可觀中,充斥著許多上古年代就該滅亡的生命、植被、古神。
但它們在觀中葳蕤而蓬勃地生長著。
當(dāng)初司命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以為是障眼法,后來她習(xí)慣了不可觀的環(huán)境之后,也沒有過分深究,此刻她終于想明白,原來這就是火種的權(quán)柄,這就是生命的力量?。?
一切的答案早已擺在她的面前,直到今日,她才終于將它們抓緊。
司命心悅誠服,不由自主地又拜了下去。
“師尊,那白藏,她好像要逃出去了……”
司命感受到了神殿的震動。
葉嬋宮微微一笑,無妨的。
……
白藏的真身已撕開了神國的屏障,抵達(dá)了虛境。
差一點(diǎn),再差一點(diǎn)就要出去了。
但與此同時,斷界城的大地上,寧長久白衣飄飄的身影重新浮現(xiàn)。
他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傷,靈臺清明,境界更比來斷界城時高了一大截。
他仰起頭,望向了天空,太陰之目霍然展開,仿佛天地真成了他的巨眼。
他將那截玉枝握在手中,搭在弓上。
長風(fēng)絞動。
神弓被他拉到了極限。
寧長久仰望長空,平靜道:“師尊,絕世的神箭已經(jīng)鍛成,請您快快長大……”
月枝為箭,脫手而出。
白藏在離開鹓扶國的瞬間,月枝的箭在她面前無限放大,柔和的月光將她的臉頰照得蒼白如死。
“不要?。?!”
她發(fā)出絕望的咆哮,卻無法抵御這柄月枝,被硬生生頂回了神國中。
她的聲音吞沒在了光里。
一直到白藏年結(jié)束,她也未能出來。
“這是我的劍。”
葉嬋宮握住了那截月枝,平靜輕語。
垂在她身前的帷幕撕開。
她已‘長大’,玄青色籠罩月紗的道袍恰好合身。
她駐足,望向了東方。
日出東方。
……
第四卷《長鯨萬里觸瓊樓》完
……
(感謝書友王璇子打賞的大俠!么么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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