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記憶里寧長久第一次看到這座大殿的模樣。
大門沉而緩地推開了。
外面明媚的陽光照了進去,殿中暗藏的幽華也滲了出去。
兩種截然不同的光在門檻上相遇,溫和地揉在了一起,看上去就像是鋪著光的水,化作了門簾垂在面前,其后藏著一個幽紅晃動的世界。
寧長久抱起懷中的女子,直起僵硬的身子,他腦子一暈,供不上力氣,足下一個趔趄,幾乎是摔進大殿的,樣子狼狽。
寧長久強撐著立穩(wěn),他脫力的身軀一直在抖,唯有抱著司命的手是穩(wěn)的。
他來到了神殿里,抬起頭。
那是一個幽華宛然的琉璃世界。
諸天神像不知其名,繞殿而立,頂天立地,各自漆金,或莊重威嚴,或翩然如舞,它們的半身掩在黑暗里,半身則被手中捧著的燭火照亮,露出金屬貴重的紋路。
而神殿的最中央,則垂著數(shù)道白紗幔。
那些紗幔比神像更高,層層疊疊,無風(fēng)而動,竟像是囚禁于此的云。
燭光幽幽的池水浸著白紗邊緣,隨水起伏。
白紗間,隱隱約約透出一個人影。
那個身影很淺,透著說不出的纖柔,皎皎的光里,女子身影起伏的線似達到了美的極致,美麗或許并不存在意義,但這樣的美卻是真正的神意。
正如當(dāng)年飛升之日,寧長久回眸時的驚鴻一瞥。
她是葉嬋宮。
永生難忘的人近在咫尺,僅隔著一道單薄的紗,前世今生的記憶巧妙地重疊在了一起,仿佛這神像燈影,紗幔仙影,便是這一路而來,萬水千山的終點。
殿門緩緩合上。
寧長久跪地俯首,懇切道:“弟子拜見師尊,師尊……久等了?!?
白紗后的仙影靜靜地看著他,道:“所求何事?”
寧長久想要回答,腦中卻若有刀割,他輕輕搖頭,再次叩首,道:“雪瓷姑娘為救弟子性命,重傷至此,僅剩一氣,還望師尊出手相救!”
葉嬋宮隔著白紗看著司命,聲音輕柔:“她與你是和關(guān)系?”
“我……”寧長久微一恍惚,道:“還未及交心……過往弟子冥頑不靈,只要她能蘇醒,我一定會表明心意?!?
葉嬋宮淡緲開口:“可我許與你的婚書,是趙襄兒,而非是她?!?
寧長久如鯁在喉,片刻后堅定道:“世人談婚論嫁,都須拜見長輩,所以……所以我來帶她見師尊了!雪瓷是弟子歷練人間時相愛的女子,她曾為神官,心地善良,與弟子是門當(dāng)戶對情投意合的……不知師尊滿意與否?”
葉嬋宮的話語始終沒有太大起伏,“嗯,前一世的你也是如此的嗎?”
寧長久平靜道:“前一世弟子清心修道二十四載,拒絕婚約,直至飛升之日……”
葉嬋宮道:“飛升之日我一劍斬了你?”
寧長久猶豫片刻,輕輕點頭。
葉嬋宮問:“你可知我為何斬你?”
寧長久道:“不知?!?
葉嬋宮問:“那你可恨我?”
寧長久道:“不恨。”
葉嬋宮問:“是因為有求于我才這么說么?”
“弟子一直是敬重師尊的,若沒有那三年之夢,弟子早已死在天竺峰下了。”寧長久誠懇道。
葉嬋宮的身影在白紗上晃動著。
她看著這個披頭散發(fā),渾身血污的少年,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干瘦的臉頰下,牙齒還在打著顫。
“你為何認為我能救她?”葉嬋宮問。
寧長久已想過這個問題,他認真道:“當(dāng)初雪瓷與我說,神國之中,日冕一分為二,屬于夜間六個時辰的,在她手中,而另一半,應(yīng)是在師尊手里。”
葉嬋宮道:“無頭神一事,你已猜到是我做的?”
寧長久道:“普天之下,除師尊之外,無人再有此神通。”
葉嬋宮對于著阿臾之語并未放在心上,她看著司命,七百年前的記憶緩緩浮現(xiàn),當(dāng)時她沒有時間去創(chuàng)造嶄新的神官與天君,故而留了他們一命,將他們放逐至神國之下的斷界城,維系秩序的穩(wěn)定。
她沒有想到,當(dāng)年無心一瞥的女子,竟會以這樣的面貌,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
世間的孽數(shù)紛繁復(fù)雜,哪怕是她,也不可能真正算盡一切。
葉嬋宮道:“把她留在此處吧?!?
寧長久微怔,漸漸松開了懷抱女子的手,他的臂膀無比僵直,已體會不到懷中身軀的柔軟,但他的動作依舊小心翼翼,似捧著一個摯愛千年的珍貴瓷器。
“弟子多謝師尊相救,弟子愿為師尊出生入死,肝腦涂地。”寧長久許久沒有飲水,嗓子渴得幾乎要冒出火了。
葉嬋宮輕輕抬臂。
白紗拂開,司命的身影被無形的月光托著,緩緩浮起,飄入了層層落下的白紗里。
如漂泊多年的小舟終于歸海。
寧長久的視線已徹底模糊。
他感覺自己的骨骼輕若云朵,再也無法承受肉身的沉重,執(zhí)念終于消散,他神色輕松,體內(nèi)擠壓的傷勢也一輪輪爆發(fā)了出來,經(jīng)脈炸裂的聲音在皮肉下輕微地響起。
寧長久雙膝一軟,倒在了地上,新鮮的血液在衣裳下擴張開來。
……
三千世界。
趙襄兒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她居住在一處金碧輝煌的神國里,神國的世界遼闊無邊,朝有百鳥朝鳳,云魚銜笏來見,暮有彩霞如綺,仙子曼立散花。
這里像是太陽,卻又不是真正的太陽。
這是太陽權(quán)柄的凝聚體,是一座凌駕在人間之上的神國,與月宮齊平。
從現(xiàn)在的尺度而,可以追溯的時間只有四千年——那是太初六神最初到來的時候。
更早之前的歷史早已斷絕在了一次次毀天滅地的神戰(zhàn)中。
但此刻夢中的尺度,是更早之前的。
那時候人間是在星神——也就是如今被稱作‘第七神’的神明統(tǒng)治下的,星神擁有的權(quán)柄為‘生命’,它是萬物的母神。
而自己所在的神國與月亮上的月宮和星神的世界,構(gòu)成了一個巧妙的平衡。
那時的她每日便立在云端,遠眺世間最浩瀚最壯闊的美,沐云霞以為裙裳,頡星火以為燭臺,她是此間至美至貴之人,肌膚若綢,眉目圣潔,放眼世間,除了月宮中的那位,世上再沒有人能與她爭妍。
但她并非這個國度真正的主人。
按照如今神國的格局而,她應(yīng)是此間的神官亦或天君。
神官與天君的權(quán)柄是神主權(quán)柄割舍出來的,譬如無頭
神的權(quán)柄為無限,而夜除與司命,分別掌握組成‘無限’的‘時間’與‘命運’。
但這位神主大人顯然是寵她愛她,將兩份權(quán)柄都交到了她一人的手中。
那時的神還并非冷漠的權(quán)柄容器,他們亦有著七情六欲,有著凡人所有的喜怒哀樂,她是神主的臣子,亦是他的妻子,他們相愛之時,整個世界的鸞鳳都為他們而顛倒。
而這位神主大人的臉……哪怕歷經(jīng)千百世,哪怕化成灰燼,她也認得出來——哎,原來她與寧長久的故事,早就在比歷史誕生的更早年月里,就已注定了,難怪這一世初見之時,便覺得這般熟悉。
當(dāng)時的他還披著帝王的冠冕,溫和的微笑間有著帝王君臨天下的威嚴……嗯,倒是人模人樣的。
而她時常穿著萬鳥繁繪的曳地金裙,將出挑曼妙的嬌軀緩緩壓在他的身上,若彩雀依人。
唉……要不是這個金裙女子和自己長得實在太像,她真的無法承認這是自己。總之……這羞恥的一幕絕對不能讓寧長久看見,要不然以后自己可真的要抬不起頭了。
當(dāng)時的她并不叫趙襄兒。
寧長久喚她為‘羲和’。
她是神國的副君,亦名為女相或者參相。
那時的自己似很清閑,故而窮盡了一切去創(chuàng)造獨屬于自己的美,她纖細腰肢上的裙帶是裁下的月光,她金色紅裙上的星輝點綴是銀河的一角,她薄而翹的唇亦泛著瀲滟的光彩。
那一頭本該漆黑的長發(fā)亦是由金色為主色調(diào),更隨著日月流轉(zhuǎn)變幻不同的色彩,從不同的角度看,看到的顏色也是不一樣的……
此時只穿白裙黑裙的趙襄兒很難理解前世的審美,這種絢麗在她眼中,卻是浮華了些。
不過那氣質(zhì)也真有神女母儀天下之感。
那時人間的萬民還未開化,尚在刀耕火種,茹毛飲血,而神國高居天外,不受人間規(guī)則限制,可以隨意出入。
以‘帝俊’為號的寧長久無所事事之時,時常會變成各種不同的身份,去往人間游歷,開萬民之明智,那是他座下弟子無數(shù),有教無類,講學(xué)之時,常有山狐野雀前來聽講,一動不動,沉醉其間。
人們尊他為圣。
第七神亦是與他交好的,兩人時常一同游歷人間,看一些嶄新的、新奇的美景,討論創(chuàng)造生靈與萬物的意義。
當(dāng)時的羲和殿下對此是很難理解的,她無法體會到人間有何樂趣——世上所有的珍奇大美在太陽神國中皆可看見,而人間不過是由一些沙土瓦礫,流水植被堆成的東西,千篇一律,哪怕是最接近他們的人族,也充滿了丑惡。
蟲穢遍地,人心相猜,那樣的土地,她貴為神女,根本不愿踏足。
她起初對于寧長久的愛好并無意見,后來寧長久更是窮究人間的天理之算,創(chuàng)造出了最初的修道法門,那時她生出了一絲危機感,生怕這些凡人青云直上,擁有與他們平齊的力量。
但她并未太過在意,寧長久與她閑聊此事時,她倒還覺得有趣。
寧長久為了她陪同前往人間,還在一處雪山中開鑿出了天池供她沐浴。天池中的水是天上而去的,純凈無暇。
但她依舊百般推脫,不愿離開神國世界。
寧長久并未勉強。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
趙襄兒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若只是游歷人間,她自然無話可說,可偏偏……為何總帶回女子?
這女子雖尚是肉體凡胎,卻端得美麗,一身湛藍衣裙如柔軟的鏡面,好似湖泊之神。
“這是洛神,我的一位弟子。”寧長久身穿帝王冠冕,平靜介紹。
后來,不僅是人類,每隔百余年,他都會帶回一個女子,到后來,連狐妖什么的都往家里帶!
趙襄兒此刻雖也算是夢境中的旁觀者,對于這一幕依舊恨得牙癢癢。
好呀,這么多年過去了,你果然是不忘初心,有始有終……
而當(dāng)時的羲和也真是位溫柔的妻子、女相。對于這些,她倒并未太在意,只是有一個底線——不許去月宮!寧長久微笑著答應(yīng)下來,他甚至自詡自己幾百年才帶回一位,已是非??酥疲阋娝膶R弧?
這欠揍的微笑……也真是傳承千年不變啊。
趙襄兒在夢中摩拳擦掌,想要撕爛那張騙人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