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可以說,對方已經(jīng)手下留情了。
她并未覺得挫敗,反而對大道之高峰,目光放得更長更遠了。
萬道劍影在她周身散開,她于田壟上盤膝而坐,檀口輕張,雙唇之間,有一無柄小劍凝成,大小只若雞子,光芒卻亮。
她人已不能至,劍卻或許來得及。只是路遠山遙,這一劍到時,恐怕會大打折扣。
但事情又有了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發(fā)展。
劍才一飛出,未過麥田,便被截下。
截下劍的是一位臉有些圓的少女。
少女身段嬌小玲瓏,剪著微亂的短發(fā),穿著皮革制的衣褲,背負兵器匣,十八般兵器琳瑯滿目,如孔雀開屏。
她是劍閣的四師姐,也姓司。
司姑娘立在麥田盡頭,一手搭在一桿托著腰肢的長槍上,一手掏出一副盾牌,認真地抵著劍閣大師姐的飛來一劍。
她瞥了眼盤膝而坐的女子,問道:“你就是師姐的手下敗將?”
“是?!眲﹂w大師姐坦然承認。
司姑娘鼓起了臉,道:“那找的就是你了!”
劍閣大師姐看著她,問:“你也來自那里?”
司姑娘點點頭,道:“嗯,我排第四,一身武藝都是大師姐教的。”
劍閣大師姐問:“你是哪一位的轉世?”
司姑娘嘆了口氣,道:“地位低下,沒臉說。唉,我們仙人打架也要自報家門嗎?直接動手吧,贏了就是名師高徒,輸了就是我學藝不精!”
金屬叮叮當當,碰撞敲擊,發(fā)出聲音。
司姑娘的背后,兵器匣打開,諸般兵器寒芒閃閃,像是翅膀。
劍閣大師姐亦緩緩起身。
萬千劍意再度凝聚周身,如她的裙,也如環(huán)繞周身的銀龍,她踩在銀龍背上。
便在此時,她們的上空,有一道流星飛過。
兩人同時抬頭。
大師姐微微的錯愕之后,目光炙熱。
司姑娘呀地叫了一聲,有些慌張……糟了!還是來了……
那劍所來之處,是劍閣所在。
一劍百萬里。
劍圣三百年未出劍,今日他破關而出,跨中土而遞一劍。
這至關重要的一劍,來得悄無聲息,沒有一點征兆。
……
劍圣之劍也在意料之中。
他是整個中土,最后一位有資格出手的人。
劍古樸無華。過星空而不奪其輝,過夜湖而不驚魚夢。早已臻至真正的大象無形,無需語贅敘其強。
它的目標只有一個。
昆侖天柱。
更準確而,便是將寧長久與昆侖天柱一起斬斷。
這是劍圣封劍閉關以來的第一劍,當有驚世之舉
。
劍過山過海,過湖泊沼澤,過如鐵城樓,越飛越高,直奔神柱。
第一位截劍的,是三師兄。
三師兄平日里不住觀中,而人間也極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他是神畫樓的樓主,姬玄,是中土第三人。
這是第三人與第一人的爭劍。
三師兄一襲紅衣,如自焚之人,滿身烈焰,高高掛于枝頭。
他舉起了手中的劍。
劍的名字便是神畫。
他揮劍之時,劍光所過之處,一切都會由立體跌入平面,成為他劍光拖曳而出的畫卷。
八十一道畫卷如鐵索橫空,其間山水各異。
劍圣之劍遠道而來。
帛畫撕裂之聲不斷響起。
劍圣之劍數(shù)百年未出鞘,如今一劍遞出,非同小可。
八十一卷皆是恢弘壯闊的山水,卻鎖不住這一劍。
畫卷飛速碎裂,化作蝴蝶般的碎片,重新堆疊成山水,于三師兄的足下壘成嶄新的地貌。
八十一卷盡破。
畫卷盡頭,三師兄在等。
他出劍截劍。
可劍圣于閉關之時似又得了什么天地饋贈。
這一劍的強度超越了他的預料。
三師兄想以身為卷接劍。
劍刺入他的身軀,于他的身軀中受到了阻隔。
噗。鮮血迸濺。
劍最終還是透過了他的血肉,向著身后更遠處飛去,只是劍的速度要慢了許多許多。
三師兄吐了口血,用神畫劍抹去了小腹上端的傷口,他望向身后,有些遺憾。
……
劍至萬妖城時,寧長久已攀過了大半的神柱。
他的手腳已經(jīng)麻痹無力,做著機械式的動作,雙眸中所見的一切已經(jīng)模糊,唯有執(zhí)念在支撐著他。
他穿越了最初的云海,穿越了越來越稀薄寒冷的氣層,穿越了世界的隔閡,穿越了墟海,甚至窺見了一眼仙廷的遺址……
他背著司命,甚至不敢開口說話。
并非害怕驚動天上仙人,而是時間實在過去了太久,他無比地害怕著,害怕自己的一切努力皆是徒勞,害怕司命真的再不能回答。
司命依舊在他背上溫柔地睡著,不知是夢是死。
昆侖不愧為通天之柱,時至此刻依舊望不到頭。
但幸好光一直都在。
少年背著絕美的女子,攀援月光而上,女子銀發(fā)神袍,如月中精靈……
這本該是多美的畫面啊。
可寧長久目光可以看到的,鼻尖可以嗅見的,唯有蒼涼。
寧長久的眼皮時不時沉重地壓下,昏睡的欲望如此強烈,如滴入清水翻攪的墨汁。
他的肌肉已經(jīng)運轉到了極致,其后每一寸肌肉的運作,都能引起渾身撕心裂肺的痛。
他從未想過放棄,但他的肉身已經(jīng)來到了極限。
寧長久滿是繭與血的手抓著月光中的塵埃,他的眼睛幾乎睜不開了,幸好身體的本能也已學會了攀爬。
漸漸地,漸漸地。
寧長久發(fā)現(xiàn)那輪月亮越來越近了。
它是如此地不美啊,表面坑坑洼洼,泛著銀灰的顏色,觸目皆是荒涼。
可世上好像也沒有更美的東西了。
“雪瓷……雪瓷?!睂庨L久張了張口,發(fā)出了干澀的聲音,他的表情已經(jīng)僵硬,卻如此高興,好似一個孩子。
“雪瓷,你看到了嗎?”
寧長久沙啞著,如哄小女孩,道:“這就是月了,我們……我們要到了,千萬別睡呀,現(xiàn)在睡了可是做不了好夢的?!?
司命依舊靜靜悄悄,沒有任何回應。
寧長久喘著氣,盯著月,爭流而上。
終點近在眼前。
可他并不知道,劍圣之劍,亦至萬妖城外。
劍入萬妖城。
九靈元圣的獅吼聲響起。
他不去尋柯問舟,柯問舟的劍倒是主動入城。何其大辱?
但他此刻受傷太重,九聲獅吼被劍鳴壓過,終究未能攔下此劍。
劍繼續(xù)飛去。
白澤立起法相,也被古劍洞穿,未能攔下。
劍鳴之雷音響徹萬妖城,竟蓋過了兩頭雄獅的咆哮。
大師姐牽制著神官,二師兄與天君在城外穿梭各宇,捉摸不定。
劍圣三百年一劍,誰人能擋?
寧長久背著司命,蹣跚而前,光漸漸地消失了,月亮在眼前不停地變大,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至化作無邊無際的一片,占據(jù)整個視線。
一切盡在咫尺。
劍從身后來了。
寧長久察覺到危險,轉過頭,瞳孔驟縮。
那一瞬,時間似被拉得很長,他感受到了剎那來臨的死亡,瞳孔中,古劍質樸生銹的劍身那般清晰,每一處細節(jié)都歷歷可見。
但是大師姐沒有來。
時間的變慢只是他的錯覺。
劍幾乎是貼著昆侖而來的。
它毫無花哨地刺向了自己。
明明就在眼前了啊……明明一步之遙了啊……
月亮如此之近,卻將要成為不可抵達的終點。
最后的關頭,寧長久什么也做不了,他唯一有時間做的,只是轉過身,努力挺起僵冷的腰桿,讓自己正對著這柄劍,最后替雪瓷擋下一切。
這一刻,背上昏睡的司命輕哼了一聲,好似醒了,也好似夢中囈語。
她還活著!月光護著她,將她最后的氣息鎖在了體內(nèi)。
可劍圣之劍已來,一切也沒有了意義。
寧長久站在塵埃云上,閉上了眼。
?!?
劍沒有透體,倒是耳畔鐘聲再起,清亮悠然。
寧長久再次睜開眼時,一個白衣男子憑空出現(xiàn),立在身前。
那個背影很熟悉,很有書卷氣,正是飽讀詩書的五師兄。五師兄崇尚知識,信奉知識便是力量,但今日,他沒有把知識當做盾牌。
他手中揮舞著一根鐵棍,棍頭劍圣之劍如一點黏附的白光,還在掙扎著。
如意烏鐵神棍!
他便是用此物攔住了劍圣的百年一劍!
“師……”寧長久想行禮,卻已開不了口。
五師兄背對著他,一手握棍,一手指天,喟然長嘆:“小師弟啊……師尊已等你十五年了,這次別再遲到了?!?
寧長久怔了一會兒,他重重地嗯了一聲。
這是他僅能發(fā)出的音節(jié)。
他鼓起了最后的力氣,轉過身,背著摯愛的女子,撲向了月亮。
月光如水,溫柔地擁住了他們。
寧長久輕飄飄地來到了月亮上。
舉目荒涼。
這里……
寧長久如遭電擊。
記憶之門再次洞開。
他曾來過這里!
當初月圓飛升之夜,師尊一劍洞穿他的身軀,將他打落云崖,他在轉生之前,曾困在一片灰白荒涼的地方。*
便是此處!
他永生難忘。
惡曾經(jīng)對他說過,不可觀曾經(jīng)的名字是“囚”。
囚……
這里便是。
月囚!
……
(*:本書第四章第十四自然段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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