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是連續(xù)更新了兩章的,但據(jù)書友反應(yīng),點開app時會自動跳到第二章,我看后臺數(shù)據(jù)時,也發(fā)現(xiàn)了部分讀者似乎漏看了一章,特此提醒。)
……
白鹿壽星之死并未在萬妖城引起太大的轟動。
春日多雨,綿綿地墜個不停,雨水在風(fēng)中傾斜搖擺,山腰間,連綿的石茶花枯萎凋謝,形同落灰,刮起了一片寓意死亡的風(fēng)。
寧長久經(jīng)過山腰之時,其間的石茶花已凋零殆盡,唯剩一片枯莖的架子整整齊齊地束著,在斜風(fēng)細(xì)雨中畫著參差棱線。
寂靜無人的山道上,司命解下了妖狐面具,輕輕別至腰間,她轉(zhuǎn)過頭,看著密林間透下的光與雨,她總覺得自己在這里觸摸到了什么,卻又感覺凡塵的一切似都與她無關(guān),哪怕她方才殺死了一頭五道的大妖。
血腥氣早已拋在身后,白鹿小妖們的吶喊聲也已遙遠(yuǎn)。
人參果的精怪被幌金繩捆著,暫時納入了虛空之中。
于是寂靜之中,這座偏于一隅的萬妖城似也隨他們遠(yuǎn)去了。
司命很少會有這樣的情緒。
她仰起頭,沒有用靈力去遮擋細(xì)雨,任由它們拂上面頰,在本就瓷白的容顏上清冷跳動,濡成盈盈的水光。
“怎么了?”
寧長久回過頭,他察覺到了她異樣的情緒。
司命立在山腰平整的石臺上,看著諸峰間朦朧的煙雨,忽然說道:“人間真是纖細(xì)?!?
……
可這抹異樣的情緒讓司命生出了一種,自己在與所求的大道背道而馳之感。
她輕輕搖頭,將潤物無聲的春雨重新隔絕,將人間賦予的纖細(xì)情緒掐滅。
寧長久沒有說話,他忽然發(fā)現(xiàn),不知從何時起,司命口中的塵世,已變成了人間。
司命看著寧長久忽然的笑,總有種無名的惱怒。
“你看什么呢?”司命問。
寧長久道:“看看我明面上的主人、師父和神官大人?!?
外之意當(dāng)然是有暗地里。
司命不愿接話,她淡淡道:“你這般小肚雞腸,怎能登頂大道?”
寧長久反問道:“你走的就是大道了嗎?”
司命頷首,她望著天空中光芒交錯的云,傲然道:“我本在青云之上,如今重頭再來,所行之路,自是無上神道,其間妙悟皆是舊友,其間風(fēng)景皆是故人?!?
她的話語被雨絲浸潤,帶著料峭的寒冷。
寧長久立在她的身側(cè),輕聲道:“那我與你同行好了?!?
司命的神色不見波瀾,她立在細(xì)雨里,看著纖細(xì)的妖城,許久后緩緩回頭,她神色冷漠,掩藏著真實的情緒,沒好氣地冷哼了一聲。
“大道孤直,古來獨行,誰要與你同去?”司命走向了山道。
寧長久無聲跟上,無辜笑道:“我是怕自己誤入歧途?!?
司命紅唇輕啟,道:“你本就在邪魔歪道之中,哪有誤入歧途的說法,仙佛渡不得你,我也懶得管你?!?
說著,司命微微閉眼養(yǎng)神,向著人參果樹的所在走去。
司命心中卻微微困惑……殺一只五道大妖不算什么大事,司命自覺不會為此生出什么情緒。
可心中的漣漪又是什么呢?
許多年后回想,她才得到了不可思議的答案——只是因為一場春雨。
這是人們所說的觸景傷懷,是人類才會擁有的情緒,是對于萬物的歡喜和哀傷,沒有緣由,只是心靈與天地的相互觸動。這是她本不該有的觸動。
……
山腳下,寧長久對著那些還在守護(hù)人參果樹的妖精說明了緣由,將他們驅(qū)散。
人參果樹黑鐵鑄就般的軀干向著天空延展著,它粗壯無比,像是一塊巨大的山巖,生長著橫七豎八的刺,密密麻麻地伸向天空,最高處的枝干上,人參果樹倒掛著,它面帶微笑,頭頂已結(jié)出了小小的、稚嫩的花苞。
如菩薩倒坐。
寧長久看著那顆還未成年的人參果,問道:“罪惡孕育出的生靈,還是生靈嗎?”
司命道:“在我眼里,都算生靈。”
寧長久問:“為什么?”
司命聲色間帶著清冷傲氣:“因為神國需要抹殺人間的罪惡,若它不是生靈,我何以定其罪惡,又何以殺它?”
寧長久問道:“你是為了讓它變成死靈,所以先賦予生靈之名?”
司命道:“它們本就必死無疑?!?
寧長久又問:“神國所執(zhí)行的,便是正義么?”
司命道:“不是,我們所奉行的是天理。”
寧長久想著這句話的含義,沒有多問。
細(xì)雨吹入人參果樹旁,半透明的雨滴變作了黑色。
它澆灌著人參果樹。
寧長久的視線順著樹干蒼老的紋路下移。
妖木裸露在地表的巨大根莖旁,還凝著黏稠的血液和白森森的骨頭,它們已經(jīng)冷卻,加速腐爛著,緩緩深入地表,成為將死之木的養(yǎng)料。
“它曾是神木么……”寧長久輕聲嘆息,問道:“神木瀕死之前,愿意接納這種罪惡的饋贈,茍且而生,人……也會如此嗎?”
“想這個沒有意義。”司命仰望著古書,目光卻似居高臨下,她說道:“草木無情,天清氣朗時向陽而生,煙熏日暝間于暴雨雷電中求存,它們順勢而為,并無選擇,但人……不一樣?!?
司命這樣說著,她對著人參果樹伸出了手。
附近的雨水瞬間振散,山底下刮起了潮水般的霧。
不知是不是幻覺,寧長久隱約聽到了一聲劍鳴。
司命已來到人參果樹前,她的背景在滿地白骨中顯得森然,但那種流經(jīng)地獄的污濁卻也染不上她衣袍半縷。
司命的手按在神木上,她眉目沉靜,黑袍上勾勒出紋身般的銀色。
人參果樹開始震顫,搖曳。
樹枝高處,人參果倒掛著的笑臉忽然變了,它像是蒼老了百歲,面容變得痛苦而扭曲,它也晃動著,發(fā)出了嬰兒般的啼哭。
寧長久睜開了劍目。
他可以分明地看清,人參果樹底部的土壤之下,似有一萬只老鼠在不停亂竄,向上拱動著,它們不停地尖叫,像是絕望拍擊著地獄之門的厲鬼,在上面留下了血印和掌痕。
“離遠(yuǎn)點!”司命叱道。
寧長久后退數(shù)步,手掐道訣,鎮(zhèn)靜周身,諸鬼莫近。
樹木發(fā)出悲鳴,似在哀求,人參果發(fā)出啼叫,似在喝止。
司命無動于衷,她修長的手指忽如箕覆,似攥著什么無形之物,將它從樹的軀干中抽拽出來。
無數(shù)的、積攢了數(shù)百年的陰風(fēng)從樹干中迎面撲來,在身前向著兩側(cè)分散。
寧長久仰起頭,似虛似實間,他隱約看到了樹上結(jié)著累累碩果,那些果子像是一個個感受的小鬼,憤怒地宣泄著情緒,想要將這個膽敢奪走神木最后生機(jī)的女子碎尸萬段。
而寧長久的體內(nèi),金烏雀躍而鳴
,掙扎著想要飛出,大快朵頤。
“找到了……”司命忽然開口。
看上去堅不可摧的樹干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有什么東西流了出來,它們相互碰撞著,發(fā)出劍鳴般的聲響。
司命左手點中自己的眉心。
她的銀發(fā)輕盈地起伏著,身影在黑樹下明明那般渺小,卻似一輪幽幽升起,將要掛上枝頭的月。
許久之后,黑暗消散,茍延殘喘數(shù)百年的人參果樹似就此死去。
最后一枚人參果墜落下來,陷入泥濘的白骨腐土里,扭曲的笑容沾滿血污。
司命的身前,停著一柄劍……亦或說是刀。
那柄劍同樣纖長,制式與神荼類似,鋒芒上皆蒙著一層煙塵般的幽冥之氣。
它是郁壘。
它破損得更為厲害,鋒刃盡是豁口和裂紋。
“果然是它。”司命松了口氣,臉色微顯蒼白。
寧長久沒有去看它,而是先對司命道:“辛苦了?!?
司命看著郁壘,不悅道:“我在人間走了一圈,又救嫁嫁又救小齡,攤上你們一家子,真是倒霉?!?
寧長久道:“好人會有好報的?!?
司命道:“我不是什么好人?!?
她懶得與寧長久作假惺惺的廢話,直截了當(dāng)問道:“這柄劍,怎么取走?”
寧長久問:“可以雇用其他妖怪送出去么?”
“擅取萬妖城之劍,妖族同不同意先不說,單論此劍,能將其取走者,屈指可數(shù)。”
說著,司命摘下了一片葉,輕輕置于劍刃一側(cè),葉片瞬間褪去了翠綠之色,化作一截掉落的灰燼。
這柄郁壘殘劍有著極強的腐蝕之氣,紫庭境之下的修士根本無法把握。
而紫庭境之上的……未必愿意幫他們。
畢竟,堪輿圖尚有一片黑暗,黑暗中據(jù)說有著四位以‘天王’自居的妖,它們的態(tài)度才是最重要的。
司命自信對敵其中任何一會皆可立于不敗。
但若觸怒妖眾,受其圍剿,那……寧長久應(yīng)該是尸骨無存了。
寧長久道:“如果它不是劍,不就可以了么?”
司命問:“什么意思?”
寧長久道:“當(dāng)年那位老國君,要將它輔以一千余顆心臟,將其煉成丹藥?!?
司命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那些童男童女,有用武之地了?”
“我不煉?!睂庨L久做不出那等殘忍之事,他說道:“總之把它煉得不像劍,就好了?!?
司命道:“你當(dāng)萬妖城的人都是傻子,想以此蒙混過關(guān)?”
寧長久道:“當(dāng)然不會,不過,這里的動靜想必那些老妖怪也能察覺,如果它們想要用這柄劍換取些什么,這段日子,應(yīng)該就會有人來找我們談條件?!?
司命道:“若是圍殺我們呢?”
寧長久道:“理應(yīng)不會?!?
“為何?”司命問。
寧長久道:“萬妖城自保已難,眾大妖也未必一心,而著白鹿花妖的所作所為,哪怕對于妖族中的許多人來說,亦是早就想拔去的眼中釘肉中刺,當(dāng)然,最重要的還是神官大人足夠強,它們一定有所忌憚。為了一個罪大惡極的妖而與你結(jié)仇,不值。”
司命對于最后一個理由還算滿意,輕輕點頭,道:“那就去比丘峰,把那太上丹爐搜出來,慢慢熔煉,等它們上門談判?!?
寧長久點點頭,道:“嗯,正好可以讓這些人參果看守爐子,煽風(fēng)點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