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看著那道背影,只見那白衣青絲嵌在月里,盤膝而坐,裙袂下的月光輕輕鋪開,不知是天空還是水。
她距離自己似很遙遠(yuǎn),又似近在咫尺。
司命靜靜地看著這道虛無縹緲的背影。
“心魔么?”司命輕聲自語。
她意識到自己身處夢境。
她已經(jīng)許久沒有做這樣的夢了。
因為是夢的緣故,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樣。
她的身側(cè)懸著那柄通體漆黑的古劍,身軀亦換上了一襲半露香肩,以星象為藍(lán)本,勾勒金紋的神袍,神袍之下,她肌膚上纖細(xì)而繁復(fù)的銀色紋身透了出來,繪線工整,與長夜裁剪的衣袍融為一體,那是神官與生俱來的獨(dú)有紋身。
她的身后,亦勾勒著一輪纖細(xì)的,宛若銀絲編織的殘月,將她曼妙凸浮的身軀容納在內(nèi)。
司命看著這樣的自己,露出了緬懷的神色。
這是她尚是神官時的模樣。
自己果然還是放不下過去……司命生出了淡淡地倦。
她看著月亮中白裳的影,再次回想起神國崩落的那日。無盡的黑暗之火焚燒天空,赤塵鋪卷,在狂風(fēng)中如蛟似龍,斷裂的大地里,龍骨鑄就的鐵鏈如抬首之蟒,將神主的身影困于混沌中,接著黑暗中亮起了一道白光。
視線最初的點瘋狂擴(kuò)展,化作了一個碩大無比的光輪,充斥視線,近乎將所有的黑暗與火都一掃而盡。
那似是刀,也似是月。
月輝隕落,銀潮滾地,開裂的大地里,她的神座連同著日晷一同分崩離析,絕望地向著斷界城墜去。
最后的視線里,她看到的,便是一個青絲白裳,面容模糊的影。
這是她的心魔,也是她初見陸嫁嫁時起了殺心的原因。
司命看著這個夢中若有若無的影,自嘲地笑了笑。斷界城與寧長久相遇之后,她的心性在潛移默化中改變了許多,曾經(jīng)隨著神國崩毀而遺失的圣子之心,似乎也漸在身軀中凝聚了。
她撣去了心中的懼意,赤著雪嫩的足,履過月光鋪成的道路,心緒平和地向著她緩緩走去。
既然是夢。
既然是心魔。
那今夜便于順手夢中斬心魔好了!
司命在夢境中保持著出奇的清醒,她忽然抬袖,五指箕張,身側(cè)的黑劍繞袖而舞,錚然落于她的掌間,司命一把抓住劍柄,七日來于塵世的所見所感隨著劍心同鳴,化作了真正的天地之悟。
司命膝蓋微屈,身子稍弓,緊繃之后持劍猛然一躍,她感受不到任何的阻力,身影輕而易舉地躍上高空,劍更是前所未有的快……這種快,幾近于當(dāng)年巔峰之時,甚至猶有過之!
這真的是夢么……為何這般真實?
念頭一閃而過。她躍至極限后,身影懸停空中,接著,黑袍狂舞,靈力噴薄而出,以月影勾邊的半圓弧光在天空中燦爛綻放。
劍光從天而降,她的身影墜如流星,向著那道鑲嵌于月中的婆娑之影斬去!
司命已經(jīng)很少感受到這種快意了。
她回到了過去,無窮無盡的力量在體內(nèi)翻涌,星辰起落于神座之側(cè),塵世生滅于覆掌之間。這一劍出乎意料的快,快到足以斬斷一切。
她的人與劍一同斬入月中。
劍斬上了白衣女子的右肩!
司命確信自己斬到她了!可對方的身影非但寂然不動,哪怕連衣裳都沒有破損絲毫。
司命尚在困惑之時,背對著自己的女子忽地輕撣肩膀,如撣去一粒塵埃。
砰!
頃刻間,司命身影震飛,她足尖點地,掠過水一樣的地面,倒滑百丈之后以劍駐地,堪堪穩(wěn)住身形。
司命駭然抬頭,望向了那個輕描淡寫化解了自己傾力一劍的背影,眼眸中盡是震驚之色。
“我的心魔……就這般頑固么?”司命呢喃自語。
只是心魔再強(qiáng)大,又豈會在夢中都難以斬滅?
她摒棄雜念,提劍再去,百丈的距離瞬間拉近,她雙手握劍,以斬首之姿凌空再斬。
一聲鐘鳴般的聲響后,司命的身影如出一轍地倒飛了出去。
“怎么可能?”司命看著自己震顫的神袍,銀色的紋身如遇風(fēng)之燭,搖曳將滅,“這……這真的是夢境么?為何自己的夢境中,自己依舊無法打破心魔?”
她感受不到疼痛,只有深深的無力感涌現(xiàn)了上來。
沉默良久,她再度睜眼,盯著那道背影,心中再度翻涌起戰(zhàn)意。
她緊握著劍,燃燒劍火,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撲了上去。
兩者相撞。司命又被彈開。
她摔倒在地,艱難起身,雖很狼狽,又哪肯認(rèn)輸?她通明道心,直面心障,握著劍一遍遍地?fù)渖先?,然后一遍遍被震開,她心中燃起的戰(zhàn)火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壓下,但這種壓抑感更催生出她心中堅韌的不屈。
她拄著劍,緩緩起身,雙手環(huán)至頸后,以靈力為絲,將滿頭銀發(fā)系起,扎緊,重新握劍,繼續(xù)向著那個身影撲去。
不就是心魔么……若連你都斬不滅,我將來又如何能大道登頂,重歸神座!
司命道心再度堅定,握劍而起,身影如刀。然后她再度被一次次震開,跌倒在如水的月光里。
月光沾濕了她的袍袖。
時間過去了許久,司命依舊未能傷對方一絲一毫。
無力感絕望地涌上心頭。
怎么都擊不潰么……司命慘然一笑,她掙扎著起身,盤膝而坐,黑劍橫于膝上。
青絲白裳的影靜靜地等她。
司命耗費(fèi)了極大的精力壓下了心中的念頭。
她看著天空,忘記了天空,看著月亮,忘記了月亮,撫摸著劍,忘記了劍。
冰眸忽而空洞。
坐懷天地,寂然忘神。
以至于她甚至沒有聽見,那個身影發(fā)出了一聲淡淡的嘆息。
黑劍從膝上飛起。
司命以指點按眉心。她的身后,殘月化作了一只翼展巨大的雀,月雀放聲啼鳴,依附于劍上。日晷中,屬于月的那一部分拆解開來,銘文般鐫刻于劍身。
司命的手自眉心抹下。
她緩緩睜眼。
錚然一聲請鳴,黑劍與月雀融為一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朝著月亮斬去。這一劍比先前所有的劍加起來還要強(qiáng)大,它斬得虛空塌陷,斬得月影失輝,似能一劍劈開整個月亮。
轟!
巨響聲中,司命輕輕吐了口氣,精神與夢境世界的聯(lián)系已細(xì)若游絲。
這下總該斬滅了吧……她這樣想著,緩緩抬頭。接著,她再次見到了幾乎令她道心崩潰的一幕。
那柄劍懸停在了月亮之外。月亮毫發(fā)無損,而她的月雀卻被硬生生
地從劍身中抽了出來,重新變作了麻雀大小的模樣。
可這只明明屬于自己的月雀,對于這個生死大敵,非但沒有任何的排斥,還在她的肩頭上躥下跳,親昵地啄著她。
絕望和背叛雷霆般劈下,碎裂聲里,纏繞長發(fā)的靈絲斷裂,銀發(fā)重新批下。司命木然跪著,神色如此狼狽。
她生出了一無所有之感。
“寧長久!??!”她下意識喊了一句,聲音撕心裂肺,她猝然轉(zhuǎn)頭望向身側(cè),卻什么也沒有看到。
是了……這只是夢。
司命后知后覺,她為自己的吶喊感到丟人。
她跪伏在地,雙手支撐著自己,劇烈地喘息著。
既然是夢……
司命慘然一笑,再度按住了自己的眉心。
“可以了?!?
一個聲音忽然響起,聲音澄澈。
司命心頭劇震,她仰起頭,卻見那個不動如山的影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立起。時間似變慢了,司命眼睜睜地看著她轉(zhuǎn)過了身,她依舊看不清對方的臉,但她能感受到無限的美。
女子緩緩朝著自己走來,她的步調(diào)溫柔而沉穩(wěn),身體的曲線明明美麗絕倫,卻沒有絲毫的嫵媚之意,唯有清圣。
司命無法理解自己現(xiàn)在的心情。
她癡癡地看著對方靠近了自己。
月亮中的女子摘下了空中的劍,俯下身,系在了司命的腰間。司命疑惑于她為何要這么做,卻沒有反抗。女子的動作輕柔,沒有絲毫的敵意,她伸手了微屈的指,月雀躍上指尖,她翻掌一點,落于自己的眉心,月雀便重新如水一般地融入了自己的身體里。
她還沒想明白,便見那女子抬起了手。
她要?dú)⒘俗约好础久@樣想著,卻聽啪嗒一聲,她的額頭被敲了個板栗。
司命輕哼一聲,捂住額頭。
好痛……
她醒了過來。
司命緩緩睜開了眼。
“你在做什么!”司命陡然清醒,從寧長久的懷中掙扎了出來,她摸了摸自己的衣裳,撩起袖袍看著手腕有沒有淤青之類的痕跡,她盯著寧長久,冷冷道:“誰讓你抱我了?”
她醒來的時候,腦袋枕著寧長久的胸膛,一手抓著他的衣裳,一手環(huán)著他的背,身軀更是緊貼了上去。
寧長久無辜道:“分明是你睡覺的時候大喊我的名字,然后死死地抱緊了我,我才是那個丟了清白的!”
“你哪有什么清白!”司命回諷了一句,她吐了口氣,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回憶起先前的夢。
她立刻摸了摸自己的腰間……哪來什么黑劍呢?
真的是夢啊……
司命輕輕搖頭。
自己怎么會做這樣的夢呢?難道我的心魔已經(jīng)頑固到了這種地步么?
“怎么了?是做噩夢了么?”寧長久活動著自己僵麻的身體,關(guān)切著問道。
司命冷哼道:“我已修至五道,哪還會做什么噩夢?況且,這世上何來令我畏懼之物?”
寧長久將信將疑地看著她,問道:“那你到底夢到了什么,我剛剛怎么叫你也叫不醒?!?
“我不記得了?!彼久笱艿溃骸安贿^既然在夢中喊你了,八成不是什么好夢。算了,這次就原諒你了,下次若敢再趁我睡覺輕薄于我,我便斬去你的手!”
“……”寧長久心想,我若真想輕薄你,還需要等你入睡么?他嘆了口氣,道:“知道了,神官大人?!?
司命懶得追究他的敷衍。她的思維還耽溺于先前的夢里,回想著最后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