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漆的窗欞上,薔薇似的木紋生長著,白色的窗紙覆著薄冰,光線模糊地透進來,陽光下的世界氤氳著寒氣,案上釉色純凈的淡青瓷瓶里,紅梅妖冶地透著幽香。陸嫁嫁立在窗邊,光透過薄冰,從不同的角度折射過來,照著她雪白的衣裳,落在地上的影子顯得模糊。
雪還未停,檐角的冰棱偶有滴水,她看著窗外時而飛來的碎雪,沉默不語。
寧長久從床榻上起身,枕側(cè)余溫猶在,他伸手觸了觸,隨后順著影子望去,視線里,唯見女子玉立,象牙色的雪頸盛著光,明亮耀目,云衣縹緲,好似隨時會融化在光里。
“醒了?”陸嫁嫁轉(zhuǎn)過頭,淡淡問道。
寧長久披上了衣裳,看向了她的眼睛。
若這眼睛是一方明鑒,鑒中一旦映照塵世,塵世便要于棱鏡里顛倒了。
寧長久癡癡地看了一會兒,神情漸漸清明,他捂著頭,無力道:“近來閱卷看典,身心困乏,故而我要……再睡會?!?
寧長久正要躺下,便聽錚然一聲。
案上筆洗中的水振起了細細的紋。
寧長久瞳孔微縮。
一柄銀色小劍懸停眉心,劍尖如針,殺意盎然。
寧長久身子貼靠在墻壁上,一動不敢動。
“嫁嫁……你,這又是怎么了?”寧長久道。
陸嫁嫁冷冷道:“昨晚的帳可還沒有算清呢?!?
寧長久不知死活道:“嫁嫁徒兒還沒有滿足?”
“放肆!”陸嫁嫁袖間手指一轉(zhuǎn),劍靈同體瞬啟,周圍的木桌瓷碗、花燈墨筆頓時覆上了霜雪般的劍氣,寧長久的視線里,窗邊和煦的光芒忽暗,整個視線里,唯剩下陸嫁嫁的身影最為分明。
陸嫁嫁意念一動,無數(shù)道劍意化作的小劍紛紛射向了寧長久。
叮叮叮的身影不停響起。
片刻之后,那些劍意精準地繞著他身體的輪廓扎了一圈。
寧長久話語立刻軟了下來,討?zhàn)埖溃骸皫熥鸱胚^我吧?!?
陸嫁嫁深吸了一口氣,道:“現(xiàn)在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寧長久問。
陸嫁嫁靜靜地看著他,神色冷峻,不怒自威。
寧長久無奈道:“我還能去滅了師妹的口不成?”
陸嫁嫁道:“反正你要想辦法。”
“師妹也不是小孩子了,早晚會知道這些的?!睂庨L久語重心長道:“嫁嫁不用因為這個芥蒂什么……師妹這么乖,肯定也會懂裝不懂,假裝不知的。”
“自欺欺人。”陸嫁嫁道。
昨夜那番話,她每每想起,都覺得像是自己的醉酒之語。
自己怎么會說那樣的話呢?
偏偏還讓小齡聽到了……
“小齡怎么在你房間里的?”陸嫁嫁冷冷問道。
寧長久道:“小齡來的目的……和嫁嫁是一樣的?!?
陸嫁嫁一怔,琥珀色的耳垂通紅,她臉上的清冷之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置信之感,她盯著寧長久,嘴唇微顫,眸光閃爍,不敢相信道:“你……你居然想對小齡……她可是你師妹?。∧氵@個禽獸不如的東西!”
陸嫁嫁清叱怒喝,話語如刀。身旁的紅梅瞬間化作齏粉落下,只余一根光禿禿的鐵桿黑枝。
陸嫁嫁一怒之下轉(zhuǎn)身離去,直欲摔門而出。
“?”寧長久也愣住了,他感受到那繞著身體輪廓震動的劍意,震惑道:“小齡是來躲司命的呀,難道嫁嫁不是?”
瞬間,屋內(nèi)殺意俱凈。
“……”陸嫁嫁停下了腳步,回過身,沉默地看著寧長久。
雪從窗外吹來。
寧長久有些緊張。
陸嫁嫁咬著唇,想起自己先前再次的失語,更惱了:“你為什么不說清楚?”
“我說得很清楚了啊?!睂庨L久無辜極了。
“你哪里說清楚了?分明是故意……”陸嫁嫁冷哼一聲,眸光更怨。
寧長久忍無可忍,道:“分明是你胡思亂想!”
“還不是你故意引導(dǎo)我,想羞我氣我。你和雪瓷才是一丘之貉!你眼里根本沒我這個師尊了?!标懠藜拊捳Z嚴厲,飽含怒氣。
寧長久喊冤道:“嫁嫁你拍拍胸脯好好想想,小齡現(xiàn)在就是一只狐貍啊,我就算……對吧?”
陸嫁嫁一愣,這才醒悟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是誤會他了。
但她豈能認賬,吵架所講究的,不就是無理取鬧的氣勢么?
“狐貍又怎么樣?你什么事情做不出來!”陸嫁嫁冷冽道:“若你心里無鬼,為什么我一進門你不告訴我小齡在屋里?分明是你刻意戲弄我,還想狡辯?”
“……”寧長久心想昨晚分明是你沒給我開口的機會呀……他悲憤道:“我昨夜就不該給你開門!”
“嗯?”陸嫁嫁神色更冷:“不給我開門給誰開?還是說,你想與小齡獨處一夜,倒是我這個做師父的打攪你們了?”
寧長久道:“嫁嫁與司命姑娘在一起的時候,怎么見嫁嫁低眉順眼的呀。你也太欺軟怕硬了些!”
陸嫁嫁道:“你還好意思說,將虎引來,也不知約束。”
寧長久道:“司命姑娘雖與我相識已久,但……她不是你在洛書里拐來的么?”
陸嫁嫁道:“我與司命姑娘本來情誼單純,還不是因為你的緣故,才成現(xiàn)在這樣的?你整日就知道在外面沾花惹草。而你不在時,我每日只是清靜修行,嚴于律己,到頭來,你竟還怪罪起我來了?”
寧長久想要反駁,卻不知如何開口,他看著陸嫁嫁幽幽的目光,腦子驟然一亮。
陸嫁嫁當然不是單純訴苦什么的。
他佯作慚愧地低頭,略一沉吟,問道:“你和小齡都叫司命強盜姐姐?”
陸嫁嫁嗯了一聲:“我當你兩耳不聞窗外事呢?!?
寧長久露出了同仇敵愾的神情:“除夕之后,我要赴往天榜。但在此之前,我怎忍見嫁嫁受欺負?今夜除夕,我們?nèi)ヒ律呀挚催^燈賞過煙花后,夫君幫你把面子都尋回來。”
“真的?”陸嫁嫁問。
“那是當然?!睂庨L久平靜道:“俗話有云,強盜眾人推!”
……
……
今夜是除夕。
寧小齡跑在細軟的雪地里,看著天空中白茫茫飄落的雪,心中孤單。
唉,這下好了,去見司命姐姐,司命姐姐會欺負自己,去見嫁嫁師父,師父怕是要往自己的口中塞球。師兄肯定也是站在師父那邊,毫不猶豫把自己賣了那種……也回去不得了。
明明最親近的人都在身邊,寧小齡眺望雪崖,卻感受到了一種舉目無親的悲涼。
她百無聊賴地去了幽月湖。
諦聽正老氣橫秋地坐在冰面上,捋著自己雪白的貓毛,宛若老僧入定。
它的身前,開著一個冰坑。
“諦聽,你這是在做什么啊?”寧小齡好奇地問道。
諦聽道:“顯而易見,我是在抓魚!”
寧小齡皺著眉頭,道:“你居然要偷偷吃魚?這讓恩人姐姐知道了,你指定沒有好果子吃?!?
魚王轉(zhuǎn)過頭,它眼睛幽綠,身體明顯瘦了不少,它嘆氣道:“我與那女人不過有些過節(jié),又沒有血海深仇,犯不著盯著本貓不放,再說……不是有你幫我吸引火力嗎?”
“……”寧小齡看著諦聽,道:“聽師兄說,你以前叫魚王?”
“俱往矣?!濒~王淡淡道。
寧小齡看著它身前打的冰洞,問道:“你以前叫這個,是因為很會捕魚嗎?”
魚王搖頭道:“不是的,是因為我曾經(jīng)守著一方不大不小的魚塘?!?
寧小齡問:“守著魚塘?”
“是的。”魚王道:“那個魚塘里的魚有老的,有小的,有兇猛的,有懦弱的,我都能叫出它們的名字,它們是我朋友?!?
寧小齡問:“既然它們是你朋友,那你怎么還整天吃魚呀。”
魚王振振有詞道:“我吃魚,但不吃我朋友,前者是天性,后者是道德。我是一只有準則的貓?!?
這一刻,寧小齡忽然覺得,師兄的道德準則好像連只貓都不如……
寧小齡看著那個冰窟窿,又問:“鑿了個洞,都不撒點餌料,你這樣子摳門,真的抓得到魚嗎?”
魚王悠悠道:“當然能抓到?!?
寧小齡問:“為什么呀?”
魚王道:“你看,這幽月湖已是千里冰封,魚兒不可能從其他任何的地方出去,這是它們打不破的蒼穹,而我是坐鎮(zhèn)于此的神明,給它們的天空打開了一道狀似自由的缺口,我不需要許諾什么,也不需要欺騙它們,它們自會循著道路,蜂擁而來的。”
寧小齡將信將疑。
不過看諦聽這自信滿滿的坐姿,確實有一種神明高座天外的感覺,仿佛它就是這片冰湖絕對的統(tǒng)治者。
果然不出魚王所料。
沒有過多久,那個冰窟窿里,深青翡翠般的湖水中,一條條銀白色的魚從幽邃里竄出,紛紛涌到了水面上,在水中跳躍著,看上去很是歡快。
魚王冷冷地看著它們,發(fā)出了一聲哀嘆。
“你看,這就是愚蠢的魚啊。”魚王嘆息道:“它們覺得安逸的湖底太過壓抑,它們把窟窿里照下的光當做希望,跟著它的指引,紛紛竄上湖面,奔向它們所以為的自由,可是呢?”
魚王悲哀道:“魚的宿命只是水,它們離開了水,就什么也不是了。我是神明,或許我無法看到冰湖下的世界,但我只需要給它們希望,它們就會把自己鮮美的肉質(zhì)送到我的面前?!?
“這個過程里,它們甚至?xí)橹桧?,將這追光之路命名為……修行!”
魚王這樣說著,伸出利爪,如刀鋒出鞘,將一條跳出水面的銀魚抓在了手里,然后隨后扔到一旁的魚簍中,打算等會帶回家烤。
“明白了嗎?”魚王看著寧小齡。
寧小齡聽著諦聽的話語,感覺自己明白了。
“這座冰湖就是一個世界……”寧小齡緩緩開口:“坐在世界之上的是神明?修道……只是一個謊?”
魚王露出了微笑,它利爪在光中閃動著,將那些銀魚抓入自己的簍中,它驕傲道:“沒錯,對于這些小魚小蝦而,我就是至高無上的神國之主!”
啪噠。
魚王的腦袋忽然挨了一記,它身子一歪,倒在了雪地上。
它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發(fā)現(xiàn)是一顆雪球砸了自己。
“什么膽敢襲擊至高無……”魚王望向了一邊,只見一襲黑裙在風(fēng)雪中搖曳。
它立刻噤聲,用身體擋住了自己的魚簍。
寧小齡同樣抱著尾巴瑟瑟發(fā)抖。
司命走到了魚王身邊,看著滿滿當當?shù)聂~簍,夸贊道:“收獲頗豐啊……”
魚王解釋道:“我只是在給小齡傳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