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嫁嫁道:“也就是說,其實在原本的時間長河里,我們只是素不相識的陌路人,或許……九嬰一戰(zhàn)中,我就已經(jīng)死了,更別說現(xiàn)在的故事了。”
寧長久不知如何作答。
陸嫁嫁看著他,認真道:“時間固然可以用權(quán)柄操控,但怎么可能倒流十二年呢?哪怕倒流了十二年,也應是回到你的十六歲……你的十六歲,不應如此的?!?
寧長久嗯了一聲,這個問題他也想了許久。
“這或許是時間的可能性之一。改變的不僅是時間,還有命運?!睂庨L久想起了那個被殺死的無頭神,此刻他幾乎可以確定,無頭神的權(quán)柄大部分都被師尊奪去,但無頭神的死已是七百年前的事了,難道那時候她便想過要回溯時間么?可大師姐分明說了,師尊是在三個月前才訂下了時間回溯作為補救的計劃。
種種疑團壓入腦海。
“或許是你與趙襄兒緣分太深,所以有了重來一次的機會,而我是個不該來的?!标懠藜薨腴_玩笑道。
寧長久佯作嚴厲道:“再胡思亂想我可不客氣了?!?
“你什么時候與我客氣過?”陸嫁嫁淡淡地笑了笑,看著他,道:“你今年其實已經(jīng)三十歲了啊?!?
寧長久頷首。
陸嫁嫁道:“原來你比我更大四歲……你教我的那些道法和劍術(shù),應該也都是前一世的記憶吧?”
寧長久道:“是的,那些都是師兄師姐教我的?!?
陸嫁嫁低著頭,道:“那你還是不要長大了,這般少年模樣就很好看。”
寧長久笑了起來,道:“原來你喜歡這樣的呀?”
陸嫁嫁眨著眼睛:“因為師父是這樣的師父啊?!?
寧長久輕輕抱住了她。
寒涼的秋風吹來,寧長久的手伸到了她的發(fā)間,替她摘去了一片枯黃的葉。
“十年之后,我必死無疑?!睂庨L久平靜地說出了這件事:“人生或許可以重來一次,但也只有這一次了?!?
陸嫁嫁神色微恍:“世上哪有什么必死無疑呢?除非這個世界還有十年就要走到盡頭?!?
他知道十年到不了盡頭,因為他在時間的截面里看到過未來。
寧長久道:“或許只有師尊知道答案?!?
陸嫁嫁道:“那你要去找她么?”
寧長久道:“我還沒有想好?!?
“這么久還沒有想好么?”
“醒也十年夢也十年,如果能把這三個月的時光延展成十年,我是愿意的?!?
陸嫁嫁沉默良久,忽然說:“你入峰的時候,雅竹師叔曾經(jīng)問過你一個問題,后來她將你的回答告訴了我。”
“什么問題?”寧長久問。
“她問你修行是為了什么。你說,是為了解釋這個世界?!标懠藜迒柕溃骸艾F(xiàn)在你還是這么想的嗎?”
寧長久道:“是?!?
陸嫁嫁認真道:“那以后,我陪你去看這個世界,從南州走到北國,在這個世界留下些我們的印記,就像書上說的,十年蹤跡十年心?!?
寧長久抿唇不語。
陸嫁嫁道:“你在害怕?”
“嗯,十年太短。”寧長久嘆息道:“見過一次結(jié)局,我如何不怕?”
陸嫁嫁搖頭,目光漸漸明亮:“那是故事里小道士的結(jié)局,不是你的結(jié)局。如今你是劍客,是我的師父
和夫君,是小齡的師兄,是趙姑娘的未婚夫,唯獨不是觀中的道士?!?
寧長久看著手中的那片紅色燙邊的枯葉,看著上面死去的紋路,將他握在掌心里,輕輕捏碎。
“你說得對,那不是我的故事。”寧長久雙手搭著她的肩膀,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現(xiàn)在才是我的人生?!?
……
……
接下來的日子里,陸嫁嫁與寧長久下山,逛遍了許多南州的小國。
他們沒有動用靈力,而是像普通的江湖俠客一樣白衣仗劍,縱馬飲酒,遍看四方景致。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兩人飛檐走壁也時常贏得大片的喝彩。
他們住了許多家客棧,看過了南州諸多的風俗人情。自人聲喧沸到夜深人靜。
日出日落。
這是他們的十天。
“有時候我總覺得,十天和十年并無分別。”白城的一間客棧里,陸嫁嫁雙手搭在窗戶上,看著城外的景,身子微微彎著?!皶r間在回想的時候總會很快,就像十天前我們跳崖下山時那樣,好像還在昨天?!?
寧長久無奈道:“這是無解的問題,不要多想?!?
陸嫁嫁微笑道:“明天就要親自把我的夫君送給其他妹妹了,我怎么能不多想呢?”
寧長久問:“到時候你要來看嗎?”
陸嫁嫁反問道:“看你們扭打在一起,然后自己徒增難受么?”
“徒增難受……”寧長久贊許道:“徒兒用詞真是越來越精練了?!?
這是三年之約的前夕,寧長久出奇地平靜,往事就像是窗外的風,它在深秋時準確地到來,然后將秋天最后的余韻吹走。那些不凋零的花還在緊蹙地構(gòu)筑著虛假的繁華,凜冬便像是垂直落下的閃電,將冰雪與肅殺劈到了面前。
他立在陸嫁嫁的身邊,向著西北方向眺望。那是趙國都城所在。
明日趙國要舉辦一場祭禮,屆時滿城之人皆會身披縞素。
而此刻,趙國的皇宮深處,兩位侍女端來了一個石匣,石匣中盛著水,水中放置著一柄古意長劍。
趙襄兒還未褪去黑色的龍袍,此刻坐在木椅中,她的眉梢間的貴氣與威嚴還未被清涼夜色洗盡。
那柄劍劍身純黑,劍刃銀白,黑與白的分割線整齊而明確,一如少女的瞳孔。
這是當初仙人斬老狐所用的仙劍。
她將這柄劍從水中撈起。
桀驁不馴的仙劍在她手中溫順地像個孩子。
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三年。
幽亮的燭火里,她認真地看了一遍仙劍,然后將其重新沉入水中。原本的打算里,與寧長久的三年之約,無論輸贏,她都是要將這柄劍送給他作為補償?shù)摹?
因為無論輸贏,她都不可能留下。
前幾日里,九羽自天上銜來了一封信,信上是娘親的筆跡。她對于娘親活著這件事本就沒有懷疑,只是對于信中內(nèi)容有些困惑。
“七日之后,復盡趙壤,歸國,大考將至?!?
趙襄兒焚去了這封信。
她早就可以收復趙國國壤了,只是始終在等一個人,雖然他不會來了,但她也只是想完成這個約定,這樣離開人間之時也不至于留有遺憾。
趙襄兒合上了石匣。
她下意識地望向了墻壁。墻壁上裱著一封信,那封信以“趙姑娘你好,在下思前想后,久不能寐,心中于姑娘愧疚至深,故寫就此信,望貪得殿下原諒?!遍_頭,以“但愿人長久,也愿殿下長久?!苯Y(jié)尾。
那是臨河城最后的日子里,他寫給自己的信。
信的內(nèi)容很是可惡,每每讀起都讓她有些氣惱。
趙襄兒始終不算明白,自己對于他的感情到底算是什么,只是三年之約的當夜,她難以入眠。
于是趙襄兒的寢宮里,寂寥的琴聲傳了出來。
冬天還未到來,琴聲卻似片片飛雪。
漫長的夜色之后,趙國便要迎來一場國祭,國祭的由頭說是慶賀光復趙國,祭奠死去的將士,但所有參加過三年前生辰宴的都知道,這一天是殿下與寧長久約定的日子。
趙襄兒坐在窗邊,看著天邊一點點變白,看著太陽升起。
她走入珠簾垂落的幽暗里,漆黑描金的龍袍瀑布般落地,殿中的黑暗像是裹著世上最美的玉璧,很快,這玉璧又罩上了一件單薄的白衣。
當年她撐傘走入小將軍府時,穿的便是這樣素色的白裙,那時她的右臂衣衫上,還別著一朵小巧的黃花。
趙襄兒卷簾而出,她未扎馬尾,額上系著一條長長的白綾。
她提起了紅傘,向著落葉堆積的窗外走去。
而白城之中,同樣有人一夜未眠,他也在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提著鑄好的新劍,替猶在夢中的佳人掖好了被子,掩門離去。掩門之后,陸嫁嫁睜開了眼,緩緩起身,摸著枕邊的余溫,神色平靜。
這是國祭之日。
若無人提醒,還以為是冬天提前到來了。
千家萬戶喪衣如雪。
趙襄兒推開了深宮大院的門,持著古舊的紅傘,久違地走了出來。
皇宮安靜極了,沒有人敢打擾今日的殿下。
她的身子高了一些,行走之時,那已然垂過了臀部的墨發(fā)輕輕晃動著,今日的天氣有些陰沉,昏暗的光線里,她的長發(fā)卻更顯烏亮。
她向著九靈臺走去。
九靈臺上的九靈已然不見了蹤影。
她看著整個趙國。
這是她所經(jīng)歷的十九年。
“可真是而無信啊?!壁w襄兒笑了笑,風將白綾吹起,灌入單薄的白裙,帶走了她肌膚上最后的溫度。
她忽然舉起了手。
一道劍氣沖霄而去,劍氣之側(cè),有無數(shù)的火光圓弧狀散開,弧狀邊緣滾動著焰火。
九靈臺像是一座烽火臺。
不久之后,這個火光便會被白城看到,屆時白城將拔下所有瑨國的旗幟,替換上趙國的旗。
那時,趙國所有的土壤盡數(shù)收復,她將補齊了命運最后的缺失,然后乘著火雀離開趙國,前往娘親所在的西國。
這是她早就可以做完的事,只是為了等這場三年之約,她始終沒有收回白城,將其作為最后的留白。
劍火破霄,如煙花炸開。
但不知為何,許久之后,煙花都已散盡,白城那邊卻依舊沒有動靜。
她感應到了什么,悄無聲息地轉(zhuǎn)身。
九靈臺下,一個白衣少年一步步拾階而上,走向了自己。
“襄兒姑娘,三年之期已至,寧長久前來赴約了?!?
白衣少年認真地行了一禮,靜靜地看著她。
秋風中,兩人無聲對視。
相隔三年。
她像是變了許多,又像是什么也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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