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玉床上,數(shù)個靈羅果從寧長久的掌心滾落,寧長久大致地數(shù)了數(shù),一顆也不少。
陸嫁嫁的臉上看不清情緒,只是淡淡道:“滿意了么?”
“嗯,讓為師好好獎勵一下徒兒?!睂庨L久湊近了一些。
珍貴的靈羅果一顆顆地滾落在地,敲擊地面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寒玉床上,蓮花已然散開。
寧長久開始講起了陽秉陰授,雌雄相須、坎離冠首,光映垂敷的陰陽妙理。
陸嫁嫁聽著寧長久的講道,聽到高妙之處時,忍不住啼哼相合,所有一切的陰陽之意似也在此刻顛倒,周圍翻騰寒氣,瞬息間卻宛若火苗竄動,不僅如此,鏡中的景,墻上畫,冰火之中的鸞與鳳,都顛倒不休著。
何謂合歡?相合的非貼身之體而是神魄交融之水乳,柴門聞龍吟,小叩而開。相歡非俗常之嬉笑玩樂,若隆冬之寒,似夏伏之陽,騰起于中央,上達(dá)頭頂,下抵足心。直至相流反復(fù),靈氣交匯,竅穴齊鳴,肆意噴薄。
寧長久講得盡心,陸嫁嫁聽得傾心。而口中之道又時刻轉(zhuǎn)換為身心之行。
只是大殿之中終有壓抑。
“我聽聞昔日中土道主講道之時,如日懸于天心,妙語連珠,舌燦蓮花,說盡天之高遠(yuǎn),地之褒博,令人神往?!睂庨L久忽然開口。
陸嫁嫁問道:“何解?”
寧長久抱著她來到了殿外。
沒有了大殿的阻隔,流轉(zhuǎn)的陰陽的陰陽之氣更為一清,溫泉崖畔,夜云舒卷,陸嫁嫁明明比他大了八歲,此刻被抱起時卻像是纏著他的小女兒。
他們立在了崖邊。
寧長久感覺自己道心之中,許多未曾開墾之處轉(zhuǎn)而煥發(fā)了顏色。
世間萬法果然互相通達(dá),一如大道之景無一不美。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血脈、百骸、筋骨、竅穴都似心臟般勃勃地跳動著,其中奔流的血液好似洶涌大河,發(fā)出咆哮的轟鳴。那些被大師姐一個板栗融匯的道法,以更為精妙的模樣徹底融入了血肉之中。
這是他過往所未感受過的。
陸嫁嫁亦有此感,只是她終究還未參悟其中真訣,對此的體悟要遜于寧長久。
寧長久忽然感覺懷中抱著的是一張琴,他能清晰地看到每一根弦,那些弦似虛廢虛,似實(shí)非實(shí),由陰陽想揉而成,幕天席地本身的玄妙之意也似點(diǎn)睛之筆,每一次勾動的弦音沒有絲毫隔閡,瞬息流轉(zhuǎn)千萬里。他們好似這個世界的中心。
寧長久感受著這前所未有的陰陽體悟,試圖將它們?nèi)谟趧φ兄稀?
只是陸嫁嫁的贊賞聲將他的思緒瞬息拉回。
寧長久輕輕吸氣,按住了懷中的琴弦,將所有的弦在一瞬間拉到了極致。
接著,寧長久抱著她,忽地跳下了天窟峰的高崖。
高速下墜,風(fēng)在耳畔尖嘯。
這一瞬,屬于陰的那一部分高高拋起,達(dá)到了前所未有的。弦聲如裂如嘶。一如見了潑天佛光的鬼,失去了所有的理智,精神與肉體都似狂風(fēng)中顫抖的燭火。
這是他們真正意義上最近的一次。
臨近峰底,寧長久靈力催動,兩人輕輕落地。
陸嫁嫁滑倒在地,癱軟如泥。
寧長久扶樹而立,他伸出了手指,如蘸墨般點(diǎn)了點(diǎn)自己的眉心,提出了陰陽二氣,輕輕地抹過樹旁的一株花藤。
他以劍招斬出,卻未傷及柔藤半點(diǎn)。反而那些夜間閉合的花苞如沐甘霖般盡數(shù)盛開。
陸嫁嫁看著那里的變化,想起了先前寧長久的話語,漸漸平和了喘息之后,跪坐在
地,不解道:“你這是什么歪門邪道?”
寧長久看著指間小巧玲瓏的陰陽之劍,半開玩笑道:“我覺得我可以去合歡宗當(dāng)宗主了?!?
陸嫁嫁仰起頭,看著一眼望不見頂?shù)母叻?,抿起唇,一聲不吭?
……
……
自從陸嫁嫁當(dāng)上宗主之后,四峰進(jìn)入了最為難得的熱鬧與祥和。
陸嫁嫁回峰以后,也并未端什么宗主的架子,有時反而會如常地去講學(xué)授課,指點(diǎn)一些劍道招式。
她白日里指點(diǎn)弟子,寧長久便在夜間指導(dǎo)她。而短短半個月間,合歡宗的道法已便被寧長久修到了一個外人看來應(yīng)是開天辟地般的嶄新境界,他將所有的靈氣重新煉化了一遍,使其變得更加圓融通透,更在氣海之上懸了兩朵虛幻的日月,修羅神錄誕生的金蓮漂浮在氣海中央,受到陰陽滋補(bǔ),更加熠熠生輝。
斷界城里所有累積下的暗傷也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痊愈完整。
當(dāng)然,這里改變里,陸嫁嫁亦是功不可沒。她是合道之中最好的“陰”,甚至比合歡宗開宗以來所有女子加起來更好上無數(shù)倍。她在得了寧長久指點(diǎn)之后,亦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感悟著其中的顛倒流轉(zhuǎn),陰陽至理,同樣,她也在寧長久身上看到了一樣樂器,只是與自己的古琴不同,寧長久的“陽”所具象而出的,卻是一豎白玉之笛。
這天窟峰亦是一個巨大無比的豎笛。
寧長久高座懸崖之時,也時常以身擬作山峰,宛若頑石坐化,與天窟峰融為一體。
歲月如流,悄然不聞其聲。
這是寧長久與陸嫁嫁都最難相忘的一段歲月,連夜的琴笛相鳴令他們的心緒幾近一體。有時,陸嫁嫁也會在寧長久打坐之時忽地從他身后抱住他,貼身摩挲,打斷他的玄妙體悟,寧長久氣惱與無奈之中,便只好以鍛劍作為家法懲治。
峰主殿后殿的崖上始終只有他們兩人。
寧長久望月之時時常會有擔(dān)憂——師尊可以精準(zhǔn)地讓大師姐找到自己,那她會不會也在某個地方窺探我呢?
但他不愿去深思這些。
哪怕師尊已讓大師姐示好,但那刻骨銘心的一劍,他依舊無法用“計劃的一環(huán)”這般的解釋讓自己徹底放下。那種芥蒂與不信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抹去的。
至于大師姐所說的,那個近乎全知的“惡”,他如今也不想分心去找。
他想再做最后一個月的末代昏君。
漸漸地,山崖上的風(fēng)不再帶著夏末秋初的燥熱,轉(zhuǎn)而化作了瑟瑟的涼意。
秋已漸漸深了。
用不了太久,第一場雪也會落下,屆時四峰又是白頭。
溫泉池畔的雪崖上,寧長久靜坐著,他感受著體內(nèi)雄渾奔涌的靈力,目光眺向了遠(yuǎn)方。
他已來到了紫庭的第五層樓。
講課授業(yè)結(jié)束之后,陸嫁嫁回到殿中,坐在了寧長久的身邊,畫布般的裙上流動著斑駁的影,光自隙中漏上她烏亮的發(fā),那張雪白的俏臉也不似過去那般清冷,反而帶著淡淡的紅潤,好似在由一柄絕世的仙劍,又逐漸變回了絕美的仙子。
這是返璞歸真的征兆。
先前大師姐所說,陸嫁嫁的劍體還缺一些,寧長久其實(shí)知道,她與四師姐相差最多的便是殺戮。
四師姐的劍體走得是殺伐證道的路子,在她兵器之下死去的妖魔足可以累積成小山,而陸嫁嫁也可以出峰斬魔,在一次次生死歷練中將劍體打熬完整。
但如今,陸嫁嫁卻機(jī)緣巧合之下,走入了一條截然相反的劍體之路——先修人,再修劍。
他無法篤定哪一種更好,但是他覺得,陸嫁嫁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
“還有最后十天了,有信心么?”陸嫁嫁問道。
寧長久微笑道:“你是在懷疑夫君?”
陸嫁嫁對于這個稱呼也有點(diǎn)見怪不怪了,只是從不正面回應(yīng),她說道:“就怕你欺負(fù)我的時候花招百出,遇到了趙襄兒就像是遇到克星似的,被打趴在地,哀聲求饒,到時可別怪我笑話你啊?!?
寧長久玩笑道:“你就等著和她姐妹想稱,然后使喚她端茶遞水吧?!?
陸嫁嫁淡淡一笑,自然不會當(dāng)真,她看著天空中變幻不定的云,忽然說道:“等到你赴完三年之約,無論勝與敗,都回峰吧,我們光明正大地一起住,從此以后一起打坐悟道,種花采藥,體會人間妙理,做一對世外仙侶……”
她話語平靜而溫柔,說話間也看著寧長久,水靈靈的長眸微微瞇起,其中有飛鴻掠空的倒影。
寧長久靜靜地看著她,久久失神。他輕聲道:“這三個月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三個月?!?
陸嫁嫁眼睛微微瞇起,她可不似之前那么單純了,反問道:“那么臨河城是你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個月?”
寧長久看著她眸中的狡黠意味,心想這傻徒兒真是越來越不好糊弄了。
他便耍賴道:“你親夫君一下,夫君就告訴你?!?
陸嫁嫁眨著眼看著他,有些不情愿,卻還是啄了上去。
一觸即走。
寧長久笑道:“竟敢偷工減料?又想挨家法了?”
又一陣打鬧之后,陸嫁嫁理著凌亂纖細(xì)的絲發(fā),認(rèn)真地看著他,道:“你真的要走么?”
寧長久的笑也漸漸淡去,他說道:“如果可以,我愿意一輩子在這里,任外面天高海闊,我也絕不出去。”
陸嫁嫁輕聲道:“可你還是要走啊。”
寧長久沉默不語。
陸嫁嫁問:“你是不是有什么瞞著我?”
寧長久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像是最柔軟的劍,卻總能刺中自己心中的痛。
許多事情在他心中壓抑了很久,無人傾訴。
那些都是天大的秘密,他曾猶豫過要不要告訴枕邊的佳人。
這一刻他忽然釋然一笑。
天大的秘密又如何呢?陸嫁嫁就是天呀。
獨(dú)自一人承受自以為是一種暗中的守護(hù),卻反而讓她無法抹去那縷淡淡的擔(dān)憂。
“嫁嫁?!睂庨L久忽然喊她的名字。
“嗯?”陸嫁嫁正色。
寧長久道:“今天,我再給你講一個故事。”
陸嫁嫁微羞地低了些頭,她看著云霧繚繞的山峰,輕輕道:“不要……現(xiàn)在還是白天呀,光天化日之下終究不好,你還是晚上講與我聽吧?!?
寧長久伸出了手指,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輕輕敲了敲,他氣笑道:“傻徒兒整日里胡思亂想些什么?”
陸嫁嫁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她修長緊繃的雙腿在崖邊隨著微晃,她也對于先前自己腦海中浮現(xiàn)的想法感到羞赧。
“那你要講什么故事?”陸嫁嫁問道。
寧長久仰起頭,嘆息道:“我要給你講……一個小道士枯燥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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