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身后的寧長久也依稀可以聽到。
“十五年前,瑨國大軍壓境,沙河之外,壯者皆死,談判十七日,終割國土六百里,趙失其壤,故我名為襄!”
……
這些話傳入寧長久的耳中,聲聲若雷鳴。
記憶的大門轟然炸開,埋藏在深處的光和影糾纏出了它原本的面目。
“這封婚書,你確定不要?”
“長久愿一心奉道,不理俗世。”
“唉,小師弟怎的這般刻板無趣,不去見見那姑娘?嘖嘖,二師兄可是替你參謀過了,那小丫頭端得一個(gè)傾國傾城的胚子,最重要的是總能鬧出點(diǎn)大動靜,師兄看你修道平平淡淡,生活就需要這種驚喜來當(dāng)佐料才是。”
“多謝師兄好意,只是我對于男歡女愛之事,委實(shí)提不起興趣?!?
“相信師兄,試試嘛,要不然遲早后悔,小師弟,我給你說啊,前兩天我奉命去保護(hù)未來弟媳時(shí),便看到她一個(gè)人孤零零地站在高臺上,說著自己的名字來歷,連我都很是動容啊。唉,當(dāng)時(shí)師兄便想,要是小師弟你在旁邊,這一幕便可入畫?!?
“她哪怕再好看,能有大道之上的風(fēng)景好看?”
“……”
挎刀的男子啞口無,恨鐵不成鋼地給了自己一個(gè)板栗。
……
高臺上,吞靈者巨大的身軀如大山壓來,那只巨手也攪起巨大的風(fēng)浪,迎面緩緩掠來。
“襄字少的土,便是趙所失之六百里國壤?!?
“這是我與生俱來的枷鎖……”
少女緩緩舉劍,繚繞周身的漆黑神雀發(fā)出陣陣悲鳴,而她飛揚(yáng)的墨發(fā)亦似黃昏時(shí)漫天振翅的群鴉。
她驀然笑了,最后的呢喃聲消散在了風(fēng)里。
“我叫趙襄兒?!?
“我是襄兒殿下……”
巨大的手掌如永不停歇的車輪,碾了過來。
……
“不要!”
那一刻,寧長久的心臟驟然提起,他嘶聲大喊,話語卻被大風(fēng)吞沒,聽不到一絲半點(diǎn)。
巨大的無力感似溺水之人一點(diǎn)點(diǎn)將水嗆入身體里,他瞪大了眼睛,看著那抹剪影,忽然覺得巨大的悲痛。
所有的底牌皆已用盡,還未入玄的低微境界供不起絲毫的力量。
前世修道太過順?biāo)?,他幾乎從未遇到過困難或者瓶頸,而如今是他第一次這么渴望強(qiáng)大。
五道之上又如何,若是換做前世的自己,這……
可哪有如果?
趙襄兒舉起那柄漆黑的長劍,背影伶仃。
那只大手掠來之際,陸嫁嫁恰好御劍沖過身側(cè),向著趙襄兒所在的位置奔去。
但寧長久目如死灰,他知道,這也不過是平添一條人命罷了。
“唉……”
那只大手即將如碾碎螻蟻般碾殺掉高臺上的所有人時(shí),嘆息聲響起。
那不是寧長久的嘆息,也不是趙襄兒和陸嫁嫁的,而是一個(gè)男子頗為無奈的聲音。
寧長久如遭雷擊,大腦瞬間空白,眼神卻似死灰復(fù)燃。
“還是不得不出來啊……嘖嘖,十六歲就引來了一頭五道之上的吞靈者,幸虧師父大人遲遲沒找到那關(guān)門弟子,要不然讓他攤上你這般惹是生非的媳婦兒,我們那小道觀估計(jì)得讓你這丫頭給拆了。”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語調(diào),這是……
二師兄!
寧長久靠著懷中的師妹,目光顫抖著望著前方,不自覺留下了眼淚。
那只漆黑的大手再未寸進(jìn)。
九靈臺的上空,亮起了一道熾烈的光,起初,那是一道極細(xì)的火線,以均勻的速度劃過天幕,而隨著那男子的聲音響起,那道火線開始加速,如書法家凹出鈍角之后的酣暢行筆,那火線也轉(zhuǎn)而變成了熾白色,那熾白色鋒芒內(nèi)斂,最中央的一道凝成銀灰,邊緣處卻是大放光明,將空間灼成赤色,一點(diǎn)點(diǎn)扭曲剝落,似是凋零的火燼。
在視線的前方,那看上去是一條線,筆直的線,如有尺輔佐畫成,直得干凈利落,挑不出任何瑕疵。
若從上方俯視,那便是一道弧,一道玄妙到近乎完美的弧,那弧線的邊緣,空間卻開始寸寸崩裂塌陷,一連串雷鳴之音里,那道弧線也不再是單純的美,而是附著上了切割一切,崩碎天地的決然意味。
自那道弧線的起與滅,所有一切的發(fā)生也不過是極短的時(shí)間,但寧長久卻只覺得無比漫長。
他當(dāng)然見過這樣的刀,這是他一生都不會忘記的刀。
這是二師兄的刀!
大師姐曾經(jīng)當(dāng)著他的面評價(jià)過二師兄的刀法,說是他為人粗獷豁達(dá)不修邊幅,斬出的刀卻和小家碧玉的姑娘繡花似的,不堪入目。
當(dāng)然,二師兄是絕不敢頂嘴的。
但寧長久哪會覺得這是不堪入目的刀,這是他此生見過最絕無僅有的刀光,前一世如此,如今亦是如此。
浩瀚的云海被一刀劈散,被兩道刀風(fēng)推著向著皇城之外涌去,蒼穹上,那頭吞靈者露出的他巨大的本體,他大山般的身體只露出了一般,每一塊肌肉都如巨大而堅(jiān)硬的巖石,他的身體陷在兩個(gè)世界的交界處,那交界處光華瀲滟宛若琉璃溢彩。
而他那粗壯的手臂已被一刀劈斷,切口光滑,手臂下墜,于半空中化作靈氣消散。
一個(gè)穿著有些泛白的粗布青衣的男子懸空而立,左手的袖子大刺刺地垂著,露出半截紅漆刀鞘,右邊的袖子擼至臂彎,露出了遒勁的肌肉,他手中握著一柄長刀,刀光雪亮。
那是一柄大刀,古銅刀鐔渾圓,刀身弧度流暢,鋒色純亮,刀背約有足足半截大拇指寬,適宜劈砍。
那男子咧嘴一笑,跺腳之間,身形拔地起,瞬間越向了高空,他還不忘回頭看了那黑衣少女一眼,道:“弟媳婦有師姐年少時(shí)的風(fēng)采,只是可惜也是慶幸啊,那不知在哪個(gè)天涯海角的小師弟無緣無分,不能將你娶回來拆觀門咯?!?
爽朗的笑聲里,一刀劈下,筆直的白光自上而下貫穿下來,如果說那頭吞靈者是一幅潑墨如山的畫,那這便是畫紙中央極為不和諧的白線。
可這道白線不止是破壞畫的意境,更是直接將整幅畫從中間撕裂開了。
那巨大的聲響似骨骼碾斷也似山石崩裂,那頭吞靈者發(fā)出一聲沉痛的哀嚎,想要伸出另一只手去抓住那個(gè)膽敢出刀的男子,手卻終于僵在了半空,因?yàn)樗纳眢w已從中撕裂,那看似堅(jiān)不可摧的身體化作流沙般的靈氣,消散于天地之間。
那些靈氣會慢慢匯攏,化作妖云,成為滋潤整個(gè)趙國王朝的雨。
而此刻,云未來,雨未至,陸嫁嫁攙扶著少女立著,趙襄兒似用盡了力氣,輕輕靠倒在了她的懷里。
身后,寧長久木然地看著前方,忽然明白過來了一切。
原來這些天他在皇城感應(yīng)到的熟悉氣息,從來不是什么小師弟或者小師弟,而是記憶中早已飛升仙廷的二師兄。
可飛升仙廷之后,便絕不可能回到人間,二師兄為何又出現(xiàn)在了面前……
“呵……原來……”
寧長久無聲地笑了起來。
他明白了,他都明白了。
自己自始至終都是寧長久,這個(gè)看似有些癡傻的小道士,便是自己沒有遇到師兄之后所經(jīng)歷的人生,而前世的自己在死后不知為何顛倒光陰,在這個(gè)自己臨死之前,回到了身體里。
癡癡傻傻的少年,清心修道的少年,如今渾身是血的少年。
都是寧長久,都是自己。
而趙襄兒,就是自己十六歲那年,拒絕的未婚妻。
“師姐,你曾說過,隱國之外,人死不能復(fù)生,但原來……人生可以重來啊……”
他抬起頭,恰是晚陽如血,殘霞吞天。
整個(gè)世界都似籠罩在了蒼紅的霧色里。
這是趙國的落日。
也是他十六歲那年,無意間瞥見的夕陽。
……
(第一卷朱雀掠影焚天火完)
(ps:祝自己二十二歲生日快樂。)
(感謝書友豬小三zxs的深夜打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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