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夢醒時(shí)==
陸宴忽然離宮,鎮(zhèn)國公府檐角的燈火徹夜未熄,靖安長公主坐在榻邊整整一夜,終于在翌日一早,瞧見了陸宴的身影。
靖安長公主一把推開了肅寧堂的大門。
眼見他胸口有大片的血跡滲出,不禁紅著眼眶道:“你瘋魔了是不是?是不是!”
抬眸對視間,陸宴笑道:“阿娘,最后一次。”
靖安長公主看著冷清灰暗的瞳孔,不禁呼吸一窒,那快要溢出嘴邊的話,通通咽下。
昨夜他去了哪,又見了誰,顯然,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能平安回來就好。
一段沉默后,陸宴站直了身子,從黃花梨夔龍紋書案上拿出了兩張密信,遞給了靖安長公主,“阿娘仔細(xì)看看?!?
長公主從右向左默讀,眉頭越來越緊。
這上面皆是許家近兩年在暗中做的勾當(dāng),有些事雖無確切證據(jù),但靖安長公主大致也猜得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她捏著信件的手指漸漸收緊。
陸宴繼而開口道:“十殿下雖小,但自小天資過人,又有徐太傅這樣一位仁師老師在身側(cè)教導(dǎo),想來日后定可堪重任?!?
十殿下,那是端妃的兒子。
靖安長公主眸色一凜,“你可知你在說甚?”
“我知道黨爭乃是天家忌諱,但陛下無心朝政,許家以不仁御眾,豺狐之心昭昭,若人人都想著明哲保身。”陸宴看著長公主手里的密信道,繼續(xù)道:“則國家危矣?!?
“三郎,可你身后是整個(gè)國公府......”
長公主話還沒說完,只見陸庭、陸燁手提著不少名貴藥材出現(xiàn)在肅寧堂的門口。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标懲バΦ溃骸叭桑⑿值谝粋€(gè)支持你?!?
陸燁也跟著笑道:“合該如此?!?
三日字后,靖安長公主攜公主親衛(wèi)鬧到道觀,不僅砸了那個(gè)勞什子九天回爐,更是對葛天師破口大罵。
成元帝厲聲道:“靖安,朕是不是太慣著你了!”
靖安長公主聲嘶力竭道:“那日若無三郎替陛下?lián)趿四羌?,陛下拿什么長生不老?拿這些糊弄人的香珠子嗎!”
成元帝呼吸急促,顯然是怒極,他指著靖安長公主臉道:“你給朕回你的國公府去!”
靖安長公主眼角的淚水奪眶而出,“若阿兄今日不同我回去,這世上,從此再無靖安?!?
觀內(nèi)的小道被這般陣仗嚇得退避三舍。
僵持不下之時(shí),鴻升拔出了腰側(cè)的劍,手起刀落,砍下了葛天師的頭顱,成元帝尚未反應(yīng)過來,鴻升雙腿一彎,跪在地上。
“臣自知罪無可恕,只望陛下念一份舊情,放過臣府中的養(yǎng)子?!?
說罷,長劍入腹,鴻升以死謝罪。
成元帝肩膀塌陷,雙鬢斑白,渾濁的目光里有憤怒,有驚詫,還有一絲說不出的頹唐。
他身子一晃,靖安長公主扶住他,“陛下,回宮吧?!?
只是當(dāng)成元帝重新穿上龍袍、坐在龍椅上時(shí),才恍然驚覺,大晉,早已不是他手中的大晉。
太子的呼聲越來越高。
時(shí)光如白駒過隙,一晃,便是兩年。
陸家與許家水火不容,許家雖然勢大,可也架不住鎮(zhèn)國公府、宣平侯府、陸氏宗親,揚(yáng)州楚氏以及端妃背后的徐家?guī)ь^在朝上與東宮作對,這兩年的時(shí)間里,陸宴親手折了許家不少人。
手段之狠厲,令人咋舌,二十六的陸宴,早不是當(dāng)初那個(gè)云淡風(fēng)輕的陸家世子爺。
朝堂之上風(fēng)起云涌,許后的日子,也并不似她想象中的那般好過。
楚旬和隨鈺邀他去紅袖樓小酌,馬車行進(jìn)平康坊已是傍晚,他踏著懸廊中搖曳的不熄的火影,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
他的衣袖綴滿了雪花,又是一年冬季,又是一年蕭瑟。
掀開廂房的幔帳,楚旬揶揄道:“楚某人想私底下想見陸大人一面,是越來越難了。”
陸宴如今官拜尚書,來往交際,早已不能隨心所欲,所以楚旬這話,倒也是沒錯(cuò)。
隨鈺在一旁笑道,“認(rèn)了吧,你就是被他忽悠來京城的?!?
楚旬被陸宴“情真意切”的信弄得心尖泛酸,別了西湖的畫舫,別了揚(yáng)州的美景,馬不停蹄地趕來京城,結(jié)果一朝失足,成了頭頂烏紗按時(shí)上值的刑部侍郎。
紅袖樓的驪娘跽坐在旁,伸手揉了下楚旬的眉頭,柔聲細(xì)語道:“看吶,瞧把楚大人給委屈的。”
楚旬摟著她的腰,嘴角帶了一股子痞,“你也坑我,是不是?”
驪娘笑道:“驪娘不敢?!?
吃了點(diǎn)小菜,驪娘端上來一壇好酒,隨即對陸宴恭恭敬敬道:“這桃花釀是紅袖樓的招牌,陸大人一個(gè)人喝,是不是有些虛度良宵?”
驪娘這話是何意,陸宴再是清楚不過,男人向后靠了靠,深邃的眉眼帶了一股風(fēng)流,“如何不算虛度?”
驪娘同楚旬對了個(gè)眼神,起身推開了門。
紅澄澄的燈籠縱橫交錯(cuò),婉轉(zhuǎn)動聽的嬌音縈繞耳畔。
一位姑娘緩緩走了進(jìn)來,她姿容清麗,明眸善睞,四目相對,陸宴那雙愈發(fā)世故疏離的眼神,到底還是恍了一下神。
他這才明白,今兒根本就是一場“鴻門宴”。
眼前的女子,與那人,足足有六分像。
須臾,那女子坐下時(shí),男人的眼神再無波瀾,他問她,“叫什么?”
小姑娘有些怯懦,攥了攥拳,低聲道:“回稟大人,奴名喚珍兒?!?
陸宴嘴角噙上一絲笑意,“哪個(gè)甄?”
珍兒道:“珍珠的珍?!?
陸宴又道:“多大了?”
珍兒雙頰瞬間紅透,“十六?!?
陸宴把玩這手中的杯盞,隨后立住,挪到她面前道:“倒酒吧。”
珍兒尚未出閣,還沒伺候過人,眼睛里的那股青澀,做不得假,她知道眼前的男人位高權(quán)重,卻不知他如此溫柔俊朗。
聞著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她身上的一絲顫栗如春風(fēng)襲來,在心間打了個(gè)圈,又轉(zhuǎn)瞬即逝。
隨鈺和楚旬握著杯盞的手皆是一僵,仿佛在說,他陸時(shí)硯,不該是這個(gè)反應(yīng)。
世人以為他眼里只有權(quán)勢,以為他儒雅的皮囊下是日益澎湃的野心??涉?zhèn)國公府的世子爺,二十有六不娶妻、不納妾,不是放不下那人是甚?
回想沈甄離京后,初春時(shí)分,也不知從哪個(gè)酒樓傳出了一個(gè)消息——別看昔日里的長安第一美人,沈家女沈甄與長平侯有了婚約,其實(shí)她啊,還給陸京兆做過外室。
罪眷之女,天之驕子。
一夜之間,沸沸揚(yáng)揚(yáng)。
隨鈺以為,以陸宴的脾氣,不論明里還是暗地,定會給那人一個(gè)教訓(xùn),未曾想,他只是輕飄飄地揭過了。
隨鈺同他道:“陸宴,此事若是你不便出手,我來?!?
陸宴回道:“何須理會?反正流蜚語大多都是這樣,你越是在乎,傳的便越是久遠(yuǎn)?!?
隨鈺道:“那你不在乎嗎?”
陸宴蹙眉笑了一下,“她既然決定去做蘇家婦,我為何還要在乎?”
隨鈺看著他無可奈何的眼神不由一頓,他的疑心,死在了陸宴風(fēng)淡云輕的語氣里,“隨佑安,我這人,沒你那么長情?!?
隨鈺又道:“那你與白家的婚事,怎么又......”
陸宴直接道:“待我進(jìn)中樞秉政,自然會成婚。”
隨鈺有那么一瞬間,十分欽佩陸宴。
欽佩他從未沉浸于任何風(fēng)月之中,又或者說,他淪陷過,但他生性薄涼,放下的模樣竟是那般容易。
可謊就是謊,總有大白的一天。如今兩年過去,他陸宴手上的權(quán)利絕非昔日可比,到頭來呢?他仍是這個(gè)樣子。
一幅,全然不在意的模樣。
隨鈺這才恍然大悟,他的性子,本就是難露心聲。
隨鈺回神,看著珍兒,故意道:“陸大人覺不覺得,她像極了一個(gè)人?!?
陸宴凝眸,飲了一口酒,沉聲道:“是么,好像是?!?
楚旬長呼了一口氣,一臉認(rèn)真道:“你抬起頭來?!?
珍兒在一旁垂著眼眸,謹(jǐn)慎作禮,聽了這話,她才緩緩抬起頭來......
楚旬點(diǎn)了點(diǎn)頭,直接道破,“別說,她與沈甄,確實(shí)有幾分像?!?
沈甄。
說起來,陸宴不知有多久,沒有開口說這兩個(gè)字了。
楚旬看著外面如柳絮般的雪花,幽幽道:“時(shí)間真快,一晃兩年,長平侯身上的孝期,好似也該過去了。”
隨鈺隨聲附和,“若我沒記錯(cuò),已是過去小半年了。”
楚旬又道:“屆時(shí)你是不是要去漠北喝頓喜酒?”
隨鈺點(diǎn)頭,“若那是京中無事......”
他的話還沒說完,陸宴的唇角冷卻,弧度忽然轉(zhuǎn)平,將手中的杯盞“噹”地一聲擲到地上。
珍兒一個(gè)渾身激靈,被男人身上的戾氣下了一跳,倒酒的手臂一僵。
潺潺的水流聲戛然而止。
她連忙掏出兩張帕子,手忙腳亂地去擦拭陸宴被酒水濺濕的衣角。
“大人。”珍兒抬眸喚了一聲。
陸宴一把推開她,起身看著隨鈺一字一句道,“走了?!?
“陸宴!”楚旬喊了一句。
陸宴頭也沒回。
隨鈺臨窗而坐,看著陸宴蕭瑟的背影,道了一句,“果然,同你料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