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江澄身邊站著的,正是他自己!
他看到自己,一身黑衣,沒有佩劍,負(fù)手而立,與江澄并排站著,向這邊點(diǎn)頭致意,一副很是高深莫測、睥睨眾生的模樣。魏無羨見年輕時的自己的這種架勢,一陣牙根發(fā)酸,覺得真是裝模作樣,恨不得沖上去打自己一頓才好。
藍(lán)忘機(jī)也看到了站在江澄身邊的魏無羨,眉尖抽了抽,淺色的眼眸不久便轉(zhuǎn)了回來,平視前方,仍是一副很端莊的模樣。
江澄和聶明玦板著臉相視點(diǎn)頭,都沒什么多余話要講,草草招呼過后,便各自分開。魏無羨看到那個黑衣的自己,左睨右瞥,瞥到了這邊的藍(lán)忘機(jī),似乎正要開口,江澄已走了過去,站到他身邊。兩人低頭,滿面嚴(yán)肅地各說了一句話,魏無羨哈哈笑出聲來,與江澄并肩,向另一邊走去。四周行人也自動為他們讓出一大片空地。
魏無羨仔細(xì)想了想,他們到底說了什么?
原本他是想不起來,但是從聶明玦的視線中,他看到了他們的口型,這才想了起來。當(dāng)時,他說的是:“江澄,赤鋒尊比你高好多,哈哈?!?
江澄說的則是:“滾。你想死?!?
聶明玦的目光轉(zhuǎn)了回來,道:“魏嬰為何不佩劍?”
出席名門世家舉辦的花宴,卻不佩劍出行,這是一件較為失禮的事。
藍(lán)忘機(jī)淡聲道:“估計(jì)是忘了?!?
聶明玦挑眉道:“這也能忘?”
藍(lán)忘機(jī)道:“不稀奇?!?
魏無羨心道:“好啊,背后說我壞話。被我抓住了!”
藍(lán)曦臣笑道:“似乎是有一次被人譏為邪魔外道,惹怒了這位魏公子,后來他便放,即便不再用劍,單憑這邪魔外道,也能一騎絕塵,教你們望塵莫及,所以后來都不怎么佩劍了。真是年輕啊。”
聽著自己當(dāng)年的狂妄語從別人口里說出來,那滋味真是難以形容,魏無羨只覺得有些丟臉,又無可奈何。只聽藍(lán)忘機(jī)在一旁輕輕地道:“輕狂?!?
他說的很輕,仿佛是只說給自己一個人聽的。
藍(lán)曦臣看了看他,道:“咦。你怎么還在這里?”
藍(lán)忘機(jī)微微不解,正色道:“兄長在這里,我自然也在這里?!?
藍(lán)曦臣道:“你怎么還不過去同他講話?他們要走遠(yuǎn)了?!?
魏無羨很是奇怪:“澤蕪君說這個干什么?難道這個時候藍(lán)湛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嗎?”
還沒看清藍(lán)忘機(jī)是如何反應(yīng)的,突然,須彌座的另外一端傳來一陣怒斥喧嘩之聲。
魏無羨聽到自己的怒喝從那邊傳來:“金子軒!你有病嗎?!當(dāng)初是誰不滿意這不滿意那,諸多怨,現(xiàn)在又要來糾纏我?guī)熃?,你要臉嗎?!?
聽到這一句,魏無羨想起來了。原來是這一次!
那頭,金子軒也怒道:“我在問是江宗主,又沒問你!我問的人也是江姑娘,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魏無羨道:“說得好!我?guī)熃愀阌惺裁搓P(guān)系?你打聽個什么?你別忘了你自己當(dāng)初說過什么話,都吃下去了?!”
金子軒道:“江宗主——這是我家的花宴,這是你們家的人,你還管不管了!”
藍(lán)曦臣還搞不清楚狀況,道:“咦?怎么又吵起來了?”
藍(lán)忘機(jī)的目光投向那邊,腳步卻黏在地上,過了一陣,仿佛下定了什么決心,邁開步子,正要走過去,江澄的聲音傳了過來:“魏無羨,你閉嘴吧。金公子,不好意思。家姐很好,謝謝您的關(guān)心。這件事,我們可以下次再說?!?
魏無羨冷笑道:“好不好也不需要他來操心!他誰啊他?”
他說完便轉(zhuǎn)身走開,江澄喝道:“回來!你要去哪里?”
魏無羨擺手道:“哪里都好!別讓我看到他那張臉就成。本來我就不想來,這里你自己應(yīng)付吧?!?
江澄被他甩在身后,臉上逐漸陰云密布。金光瑤原本就在場中忙里忙外,見人就笑,有事就做,見這邊出了亂子,又冒了出來,道:“魏公子,魏公子?。×舨?!”
魏無羨負(fù)著手,走得飛快。他臉色沉沉,誰都沒注意。藍(lán)忘機(jī)朝他走了一步,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兩人便擦肩而過了。
金光瑤追不上魏無羨,跌足道:“唉,人走了,江宗主,這……這可如何是好?”
江澄斂了面上陰云,道:“不必理他。他在家里野慣了,這樣不懂規(guī)矩。”遂與金子軒交談起來。
聶明玦評價道:“魏嬰此人,行事太過隨心所欲,有失大氣?!?
聞,魏無羨胸中沖上一股暴躁之氣。
他奇怪道:“我怎么會忽然暴躁?這種評價不是很正確嗎?”
隨即他發(fā)現(xiàn),這股暴躁之氣不是從他心里傳來的,而是從聶明玦的胸中升騰起的。
這場記憶中,聶明玦、藍(lán)曦臣和金光瑤坐在一座亭子里。
金光瑤面前橫著一把瑤琴,正在照著藍(lán)曦臣的指引撥彈。兩人一個教,一個學(xué),順便閑談。金光瑤道:“我母親的琴彈得很好?!?
藍(lán)曦臣道:“你是跟她學(xué)的琴嗎?”
金光瑤道:“不。她不教我。我看著學(xué)的。她從來不教我這些,只教我讀書寫字,買一些很貴的劍譜給我練。”
藍(lán)曦臣驚訝道:“劍譜?”
金光瑤道:“是的,劍譜。二哥你沒見過吧?民間賣的那種劍譜,畫著一些亂七八糟的姿勢?!彼葎澚艘幌?,藍(lán)曦臣笑著搖了搖頭,金光瑤也跟著搖了搖頭:“都是騙人的,專門騙我母親這種婦人,賣得很貴。練了不會有害處,但也不會有分毫益處就是了。”
他感慨道:“但我母親哪懂得這些,看到了就買,說將來哪天回去見父親了,一定要一身本領(lǐng)地去見他,不能落在別人后面。錢都花在這個上面了。”
藍(lán)曦臣在琴弦上撥了兩下,道:“只是看著就能學(xué)到這個地步,你很有天分,清心音你也應(yīng)該很快能學(xué)會?!?
金光瑤淺淺一笑,聶明玦道:“二弟,清心音是你姑蘇藍(lán)氏的絕學(xué)之一,不要外泄。”
聶明玦這是在出警告,藍(lán)曦臣卻不以為意,道:“教給三弟,怎么算外泄?而且我教給他的,不是破障音,而是清心音,并沒什么大礙。這支曲子有清心定神之效,大哥你這段日子,很需要它。阿瑤請我?guī)湍愣ㄐ?,但我大多時候在姑蘇抽不開身,不如就讓他學(xué)了,代替我給你彈奏。”
這段時間,聶明玦的刀靈開始隱隱有狂躁之態(tài)。金光瑤每晚在蘭陵和清河之間來回奔波,助他破妄清心。盡心盡力,半點(diǎn)怨也無,大抵是感念此恩,聶明玦對他的斥責(zé)也逐漸少了一些。
然而,魏無羨剛這么想,下一刻,畫面一轉(zhuǎn),就變成了聶明玦一掌劈金光瑤。
魏無羨心道:“真是好景不長。他們又怎么啦!”
兩人站在金麟臺的邊緣上,金光瑤閃身避過這一掌,道:“大哥,你叫我出來,就是為了打我一掌?”
聶明玦不說話,胸腔里一股沉沉的火氣憋著沒有爆發(fā),又是一掌。金光瑤又是輕巧靈活地一閃,道:“你何必這么生氣?櫟陽常氏的滅門案,又不是我做的!”
聶明玦厲聲道:“跟你做的有差別嗎?如果不是你向你父親舉薦薛洋,讓他得到重用,讓他肆無忌憚,他怎么敢做出這樣的事!你父親讓他在干什么,你會不知道嗎?!”
金光瑤辯解道:“我怎會料到薛洋會殺了人全家五十多口人?我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既然是我父親,他的命令他的要求,我能拒絕嗎?你現(xiàn)在要我處置薛洋,你讓我怎么跟他交代?大哥,你給我一點(diǎn)時間,我會清理薛洋的。只要再多幾年就……”
聶明玦道:“再多幾年?現(xiàn)在你都有辦法保住他不丟命。只怕是再過幾百年,薛洋也還是活得好好的。永遠(yuǎn)都只會把聰明用在這種不入流的心計(jì)上,你的話,已經(jīng)失去信用了!”
殺心。
魏無羨感覺到了聶明玦的殺心。
他還聽到了從刀鞘中傳來的尖銳嘶鳴。
金光瑤看著他,半晌,像是終于下定了什么決心,冷靜地道:“大哥,你總罵我工于心計(jì),不入流。你說你,行得正站得直,天不怕地不怕,男子漢大丈夫,不需要玩弄什么陰謀陽謀。好,你出身高貴,修為也高。可我呢?我跟你一樣嗎?我一無你修為高根基穩(wěn),我長這么大,有誰教過我?二無世家背景,你以為我現(xiàn)在在蘭陵金氏站得很穩(wěn)嗎?你以為金子軒死了,我就扶搖直上了嗎?金光善他寧可再接回來一個私生子,都沒讓我繼位的意思!要我天不怕地不怕?我連人都怕!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飽漢不知餓漢饑。大哥——我一直以來都想問您一句話,您手下的人命,只比我多,不比我少,為什么我當(dāng)初只不過是殺了一個欺壓我的修士,就要被你這樣一直翻舊賬翻到如今?”
怒從心起,聶明玦提起一腳,金光瑤猝不及防,被他正正踹中,又從金麟臺上滾了下去。
聶明玦低頭喝道:“娼妓之子,無怪乎此!”
金光瑤一連滾了五十多級臺階才落到地上,趴都沒在地上多趴一會兒,便爬了起來。他舉手揮退一旁圍上來的數(shù)名家仆和門生,撣了撣金星雪浪袍上的灰塵,慢慢抬頭,與聶明玦對視。
他的目光很平靜,但不知為什么,聶明玦卻又被點(diǎn)燃了,拔刀向他頭上劈去。藍(lán)曦臣微笑著地從城墻邊轉(zhuǎn)了過來,一下見到這幅場景,連忙拔劍擋了過來,道:“你們又怎么了?”
聶明玦道:“你不要攔著!他再這樣下去,非害世不可,早殺早安生,當(dāng)初就不該留下來!”
金光瑤抹去了額上的鮮血,重新戴上軟紗羅烏帽,系好帽帶,整理儀容完畢,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有血流下來,他就在血液即將沾上衣服之前將它抹得干干凈凈。藍(lán)曦臣攔著聶明玦道:“好了,好了。大哥你把刀收回去,別讓它又亂了你的心神……”
魏無羨本以為挨了聶明玦的踹,金光瑤又會像以前那樣,夾著尾巴做人一段時間。誰知,到了晚上,他還是照常到聶家仙府來了。
他每次來聶家,都會給聶懷桑和其他的子弟帶一些別出心裁、難以見到的小禮物。而且金光瑤一來,聶明玦光顧著罵他教訓(xùn)他,就不會顧得上罵自己了,所以聶懷桑一見金光瑤就格外高興,一疊聲地叫著三哥,把金光瑤推到聶明玦房中,歡天喜地地把他送上去挨罵,自己一溜煙拿著禮物跑了。
聶明玦被藍(lán)曦臣拉著語重心長地談了大半日,已沒有白日那么暴躁,睜眼,道:“你還敢來?!?
金光瑤低聲道:“來認(rèn)錯?!?
魏無羨心道:“這臉皮,真是比我還厚?!?
聶明玦道:“認(rèn)錯?口頭上說一句,就算是認(rèn)錯了?不要在我面前?;ㄇ唬隳且惶捉y(tǒng)統(tǒng)不管用。”
金光瑤道:“我聽大哥的,清理掉薛洋。”
聶明玦睜開雙眼,道:“什么時候?”
金光瑤窺他神色,小心地道:“聶家下次舉辦清談會,是什么時候?”
聶明玦道:“三個月后?!?
金光瑤道:“那……就三個月后,在這里,這間屋子?!?
聶明玦冷冷地道:“這是你的最后一次機(jī)會。如果在清談會結(jié)束之前,薛洋還活著,那么你就再也不必巧令色了?!?
金光瑤沒有說話,在聶明玦身前橫置了瑤琴,下指,又奏起了過往所奏的那支清心玄曲的曲調(diào)。
聶明玦道:“你想好怎么處置薛洋,怎么和你父親交待。不必在我這里花心思,此事絕不容情。”
金光瑤繼續(xù)彈奏,聶明玦又閉上了眼睛,不再管他了。
清河聶氏所舉辦的清談大會轉(zhuǎn)眼及至。
聶明玦果然還記著金光瑤說過的話,按照約定,走到他打坐的那間屋子。
屋子里有人低聲說話的聲音,似乎是金光瑤。誰知,片刻之后,又響起了另外一個熟悉的聲音。
藍(lán)曦臣道:“無論怎么說,他既然當(dāng)初和你結(jié)義,這就是認(rèn)可你了?!?
金光瑤苦悶地道:“二哥啊,他哪是認(rèn)可我?你沒聽他的結(jié)義詞是怎么說的嗎?句句意有所指,‘千夫所指、五馬分尸’,他是想監(jiān)督我,這是在警告我,我的下場會怎么樣啊?!?
藍(lán)曦臣溫道:“他說的是‘如有異心’。你有嗎?沒有的話,又何必耿耿于懷?!?
金光瑤道:“我沒有??墒撬呀?jīng)認(rèn)定了我有,我又有什么法子?我現(xiàn)在哪邊都不好過,誰的臉色都要看。別人倒也罷了,可我有哪里對不住大哥的嗎?二哥你也聽到了,上次他是怎么罵我的?”
魏無羨心道:“這個金光瑤,真是武能夜獵殺敵,文能搬弄是非。只是他故意說這種話給聶明玦聽干什么?他明明早就和聶明玦約定好了,要在這里提薛洋的頭來見。聶明玦能聽到這場對話,絕非偶然?!?
藍(lán)曦臣嘆道:“大哥只是一時氣憤,口不擇罷了。他最近深受刀靈侵?jǐn)_之苦,心性不比從前,你千萬不要再惹怒他了。”
金光瑤哽咽道:“一時氣憤就能說出這種話,那他平日究竟是怎么想我的?難道因?yàn)槲也荒苓x擇自己的出身、我母親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yùn),就要一輩子被這樣給人作踐嗎?不管我做什么,到頭來,還是一句話就把我打成‘娼妓之子’!”
聶明玦勃然大怒,踹門而入。
金光瑤一見他進(jìn)門,登時魂飛魄散,叫道:“大哥!”
魏無羨心中喝道:“裝的!他早知聶明玦會來到門外!”
但他很快就無暇繼續(xù)思索了,聶明玦腦中狂怒的火焰燒到了他的五臟六腑,雷霆般的一聲咆哮炸在耳邊:“豎子敢爾!”
金光瑤嚇破了膽一般,東躲西藏,躲到藍(lán)曦臣身后,藍(lán)曦臣夾在兩人中間,還沒來得及說上話,聶明玦已拔刀砍來。
藍(lán)曦臣拔劍擋了一下,道:“跑!”
金光瑤忙破門而出,倉皇逃命。聶明玦甩開藍(lán)曦臣,道:“不要攔我!”也追出門去,一路追著金光瑤砍。轉(zhuǎn)過一條長廊,忽見金光瑤迎面悠悠走來,他一刀斬下,霎時血光四濺。魏無羨心驚無比:“不對!金光瑤分明在忙不迭的逃命,怎么可能還這么悠閑地往回走、還就這樣被一刀斬了?!”
聶明玦砍完之后,踉踉蹌蹌往前沖了一段路,沖到了廣場上,喘著氣抬起了頭,魏無羨耳朵里能聽到他心臟狂跳的聲音。
金光瑤!
好多金光瑤!
廣場之上,四面八方,來來往往的人,都是金光瑤的模樣!
聶明玦這時候已經(jīng)走火入魔了!
他神志不清,只記著要?dú)?、要?dú)?、殺殺殺、殺金光瑤,見人就砍,四下尖叫四起。突然,魏無羨聽到一聲慘叫:“大哥啊!”
聶明玦聽了這聲音,一個激靈,稍稍冷靜了點(diǎn),轉(zhuǎn)頭望去,終于模模糊糊從一地的金光瑤里,認(rèn)出了一張熟悉的臉。
聶懷桑拖著被他砍傷的一條手臂、一條腿,努力地朝他這邊挪,見他忽然不動了,含著眼淚喜道:“大哥!大哥!是我,你把刀放下,是我??!”
聶懷桑還沒有挪過來,聶明玦便倒了下去。
倒下去之前,聶明玦的眼睛終于恢復(fù)了清明,看到了真正的金光瑤。
金光瑤站在他身前七步之處,身上一絲血跡都沒有染上。
他望著這邊,兩道淚水奪眶而出,可是他胸前怒放的金星雪浪,仿佛在代替他微笑。
這是他算好的!
可是,他怎么能算到,聶明玦一定會因?yàn)樗退{(lán)曦臣的話而怒氣攻心、走火入魔、最終發(fā)狂爆體?
如果聶明玦沒有因此走火入魔,他打算怎么辦?
這中間,金光瑤一定做了什么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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