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風日下,我們這老一輩人都看不慣了。這點李世跟我有同感。他說他去圍獵,和皇上一道去,很有面子的感覺。只說他后腳到了,我們前腳剛走。沒照面。事到惦記著,一聽皇家獵場出了這么個祥瑞,這一回長安呢,就急死忙活地來看。春暖花開,正是聯(lián)誼感情的季節(jié)。老相熟了,坐哪兒都有話題。沒名堂的事情掰扯起來,倒也喜笑顏開。這一說到有趣的事,首推前兒個老僵尸們大鬧戶部衙門。李世笑得前仰后合,
“李兄走過夜路吧?”指指柵欄后的羚牛,“我哥倆可是臉對臉照過面的。緊張是緊張,竟沒一丁點害怕。想想小弟也算是傻大膽了??扇袈飞习蚜缗0绯汕皞€戶部門前的某大爺,那可就駭人了。那就不帶挪步了,跳著過來。”
李世晃晃手,笑著指指我,“這可不能胡說。老人家中風許多年了。能邁腿才是見鬼了。沒人敢得罪。順德門跟前罵皇上的有,罵那位大爺?shù)?,早就死無全尸了?!?
“是這話。朝廷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得罪誰別得罪他們啊。幾個小錢,幾個假冊子。掏心里話,李兄怕是在隴右也有幾畝地吧?”說著,起身撣撣身上的灰土,朝李世做了個請的動作,“干凈是干凈,就是味太重。小弟陪李兄莊子上走走,花紅柳綠的,正是看景的季節(jié)呢?!?
李世點點頭。一前一后荷塘邊溜達,滿池子的花骨朵迎風搖擺,成群的鴨子朝水里栽猛子,掏魚蝦吃,不怕人,游了腳底下,豎起翅膀一撲棱,甩得兩人渾身是水。
活生生的物件,倒提了李世的興致。蹲了池邊,挽了袖口,伸手在水里掏弄幾下。‘好’字寫在臉上,一副愜意的樣子。
“小地方小擺設(shè)?!彼毫似扇~順手扔在地下,盤腿就在池塘邊坐了下來,“長安城越發(fā)大了。往后再過幾年,不知道該發(fā)展成什么樣子。想要應情應景,找農(nóng)莊,還得到小弟這兒來。城里好去處多,都是假的。錢堆的。”
李世點點頭,“這是真話。好去處自當是好價錢。唯獨來王家的莊子上,覺得鮮活。現(xiàn)如今掐算起來,倒真沒幾個清心的所在了。”
“爸~”九斤下了學,帶了一幫‘兵’,順著坡,邊喊邊跑。書包和風箏似的掛在背后呼扇,一步?jīng)]踩穩(wěn),打著骨碌就到了我跟前。
“耍風火輪吶?”給九斤拉起來,上下拍打幾下,“快見過你李伯伯?!?
這邊正見禮,娃娃們呼嚕嚕都過來了。扔書包的扔書包,脫衣裳的脫衣裳,一屁股坐了蓮菜坑里,滾一身爛泥,就折騰開了。這莊子自上到下,認識我的,挺多,怕我的,沒有。倒是被沾了一身泥水,惱了。指著池塘里的光屁股罵了幾聲,回身揀了塊大卵石,用力朝池子里丟下去。濺起的泥水沖了臭孩子一個趔趄。拉過李世,“撤!”
“李兄見笑了。臭孩子沒管教,我家的老大也是一身野氣?!?
“挺好?!边@才發(fā)現(xiàn),李世手里也攥了塊卵石,怕是想學著我丟下去,沒來得及動手。李世一臉尷尬,將卵石遠遠丟了出去,自嘲道:“這人吶,死氣沉沉的久了,剛起了童心,就被子豪拉開?!?
“別,這跟前好耍的多了?!比齼刹竭^了田坎,隨手撿起塊泥疙瘩,朝林子里丟過去。成群的麻雀烏央烏央就沖了天上。密密麻麻,都覺得小翅膀扇出風來。李世無聊地拍拍手上的土渣,隨身就靠了一塊大石頭上,笑道:“子豪過得清閑?!?
“假的。說實話,多少清閑還不就是裝給別人看的,一屁股屎擦不干凈。”懷里掏出幾顆生栗子,遞給李世幾顆,倆人笨手笨腳剝了起來。
“生栗子,別貪嘴。多了鬧肚子?!崩钍肋吔o我講道理,他自己皮都沒剝就往嘴里塞。邊吃邊贊:“去年秋天存到現(xiàn)在,半年上過去了,仍舊新鮮。難得。”
“能存的多了?!痹谕跫疫@不稀奇,自打莊上三產(chǎn)搞得紅火,什么栗子啊,石榴啊,包括藕、荸薺,帶了泥,趁著新鮮,朝涼窖里一藏,啥時候吃啥時候取,沒說有變味的。尤其那云家,就夠貪心,宅子底下都掏空了。一文錢的藕,藏到春頭上,就敢腆著臉賣十文錢。這些年,給她家摟了不少財產(chǎn)。
穎就看不慣。農(nóng)學里有先生,凡事就怕點撥,尤其穎這種財大氣粗不服氣的主,在專家的指點下,順著坡地連磚帶瓦,就把秦始皇陵給掏出來了。我的天,建成時候,我父子倆下去轉(zhuǎn)了轉(zhuǎn)。早晨下去的,晌午都沒出來,硬在里面吃了頓午飯。早知道牽馬來了。
李世指了我笑,“那可逾了制了。這么說,凡是往窖里一塞,就能保住新鮮?”
傻笑,“小弟就是吃貨,啥都不懂,有新鮮的就吃,沒新鮮的也吃?!闭f著,兜里又掏出倆核桃,一人一個。揀了石頭就砸開,邊吃邊客氣,“好東西,補腦。”
李世一看就是仔細人,不像我,一磚上去就砸得稀巴爛。他用巧力,沿著邊兒,一點一點地磕,一剝就是囫圇的。笑道:“今兒來解饞,子豪兜里還裝多少東西,都盡管掏出來,別一枚一枚地排。”
嘩——
敞著兜子就倒了一地。人年歲大了,就得多滋養(yǎng)。補腎的,補腦的,隨身都帶著,該用哪兒的時候就補哪兒。比方說,還有點紅棗,壯陽。
挺有意思個事兒,倆大男人猴地上,邊吃邊聊。一會兒是云家,一會兒是謝寶,一會兒是皇家園林有多**,一會兒是隴右地界全種上棉花有多好。
“好不好的,還得再走幾年看看?!崩钍啦懖惑@,掰開半拉石榴,籽撒了一地,“以前不明白,朝廷也沒精力打理。過了陰山,就凈是荒蕪。如今,驟然多出這多良田來,先過去的就不論,再想圈地的,朝廷就該有個分說了。”
“地界大著呢,”我不以為然,吐了個棗核,隨手就把隴右的輪廓刻在地上,“如今這墾荒啊,按道理說,才是剛剛開始。能不能養(yǎng)活人,能不能有人氣,這得看地里出產(chǎn)的如何。朝廷未雨綢繆,是好事??刹荒苓^于計較。如今說起來不放心,不過是因為過去的都是大戶,是顯貴??蓻]有這些人,平常人家可沒有舉家遷徙不毛之地的理,不過是藥引子罷了?!?
李世不否認,抬頭問道:“王家在隴右多大地界?”
笑了,先在地上做了個算術(shù)題,好像還沒算對,“不瞞李兄,圈地的時候,就沒敢多圈,小心翼翼騎馬,跑了一天。馬不好,別家用快馬跑幾天的都有。可說是貪心吧,現(xiàn)如今這地都沒墾出來,一半生一半熟的,哪兒來人手啊。就這,朝廷這一讓報人頭,誰還敢買勞力。買的多,閑話就多。買的少,不頂人用。觀望氣氛濃重啊。別誤了春播才好?!?
李世點點頭,“今兒就是來和子豪通個氣。我也偷偷在那兒弄了幾處田產(chǎn),沒法對付,不得法。關(guān)鍵這勞力從哪兒來都是個問題。”
抬頭看了看李世,思索半晌,組織了一下措辭,“邊民唄。說不到臺面上。南來北往的,什么出身都有。能去隴右都是好的,吃飽之余,不過是賣賣力氣。說起來,也比待在家里好得多?!?
李世不抬頭,摸著腰,注視著一顆荸薺,就好像刻出花一樣?!斑@么說,都是疆外的流民,來我大唐混個溫飽?”
“怕是……也不全是。突厥的,鐵勒的,回乞的,窮家破戶,都朝隴右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