滎陽太守裴純換了一身戎裝,把胡須好好打理了一下,準備出門面見邵勛。臨走之前,甚至打算擦點粉,不過被仆役勸阻了。府君,聽聞陳侯從來不擦粉,更喜歡身強力壯的勇士,還是不要了吧仆役建議道。也對。裴純從善如流,立刻不瞎整了。他沒有帶任何排場,就兩個仆役、一輛牛車,低調(diào)出了虎牢關城。遠遠望見大隊人馬后,便下了牛車,在道旁等待。一隊隊甲士排著整齊的隊列走了過來。他們先進了虎牢關城,控制各個要點之后,又派人向后傳訊。沒多久,又是一隊甲士前來,將道路兩旁的人向外推,獨留了寥寥數(shù)人。待這一切完成,邵勛終于出現(xiàn)在了遠方的驛道上。排場還挺大。裴純暗自腹誹。鄭遵站在他后面,稍稍落后半步,默默看著前方。河南的世家大族,一個個都要做選擇。留下還是南渡留下的人,又秉持一種什么樣的態(tài)度投靠哪一方?jīng)Q定不好做,但必須要做,否則就里外不是人,誰來都要搞你。李矩站得比鄭遵還靠后,他的地位實在太低了。平陽人,外地來的流民帥,現(xiàn)在轉(zhuǎn)職成了塢堡帥。若非他本人會人情世故,搭上了袁孚和司馬越的線,日子會比現(xiàn)在艱難許多。這次他也揀選了三百精銳部曲,送到虎牢關幫助守城。對于維護大晉朝這件事,他一貫非常上心。陳侯邵勛是大晉朝第一大忠臣,立功無數(shù),李矩非常佩服,說什么也要遠遠看上一眼。李矩旁邊還有一些小士人、土豪。士人還相對矜持一點,土豪們就沒什么可在乎的了,踮起腳尖,夠著脖子在那看。其實,滎陽的士人豪強真的不多了。與隔壁的陳留、濮陽一樣,滎陽地處戰(zhàn)爭前線,誰來都要搶一波。眼下才搶了不到十年,就很是凋敝了,人口數(shù)量銳減——這還是在補充了大量外地潤過來流民的情況下。如果再搶個十年、二十年,簡直不敢想象。到了那會,全郡可能就只剩少量大型塢堡、莊園,莊園之間是大片的空地。空地原本可能都是耕作已久的農(nóng)田,但卻被撂荒了,然后長滿野草,成為胡人放牧的樂園——南北朝時,就有兩支胡人軍隊爭奪某座城池,一支在西門外放牧,一支在東門外放牧,馬兒吃完草,養(yǎng)了點力氣后就開打,馬兒沒力氣就停戰(zhàn)。滎陽的士人豪強們現(xiàn)在萬分希望有個人能挑起重任,為他們遮風擋雨,保住這座原本十分富庶的地方——境內(nèi)以平原為主,河流縱橫,灌溉方便,還有運河商旅,更靠近洛陽,能不富嗎不過,有些人可能注定要讓他們失望了。邵勛昨天就派了不少人至滎陽、濮陽、陳留諸縣,仔細繪制地圖,丈量從渡口到關鍵城池的路程——他不太相信朝廷的輿圖。丈量里程的行為,很多人不明白,但也有少數(shù)聰明人看出來了,這完全是出于軍事目的。滎陽、陳留、濮陽,恐怕擺脫不了前線的命運了。裴府君。君侯。邵勛下馬之后,與裴純把臂而行,十分熱絡。他現(xiàn)在真的對裴純非常滿意,深夜持劍督戰(zhàn),散盡家財招募壯士,這種決斷、這種勇氣是一般人能有的府君鎮(zhèn)守虎牢關,截斷賊人東西聯(lián)絡,功莫大焉。邵勛笑道:待回到洛陽,我定然向天子表奏裴君的功勞。裴純訕訕而笑,道:哪里哪里。微末之功,比不得君侯匡扶社稷之偉業(yè)。府君過謙了。邵勛說道。裴純搖了搖頭,堅定說道:漕運是君侯保住的。若無君侯,五月石勒南下時,我可能已為其所執(zhí)。邵勛呵呵一笑,同時也有些疑惑。就歷史上洛陽大饑荒那個操行,漕運明顯被截斷了,而且就是今年。難道歷史上滎陽太守不是裴純二人說話間,已進了關城。狹窄逼仄的街道內(nèi),幾乎沒有民宅,不是軍營就是倉庫、馬廄之類,此時都有銀槍軍士卒站崗。裴純看了有點震撼。陳侯的排場確實大,走到什么地方都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戒備森嚴的程度,甚至超過了很多都督、刺史、宗王。有人嘲笑他怕死,并非空穴來風。正有一事要請教府君。走著走著,邵勛突然說道。君侯請講。滎陽諸縣現(xiàn)有戶口幾何不足萬戶。裴純沉思了一會,說道。事實上,這個數(shù)據(jù)只是推測罷了。清查戶口之事,已經(jīng)很多年沒做過了。而這些年,恰恰就是戰(zhàn)爭極為頻繁的階段,如何能有準確的數(shù)字不足萬戶這個說法,其實也只是今年五月蝗災后,裴純與郡中佐吏閑談時,很多人說的一個數(shù)字。這當然是不準的,而且很可能被大大低估了——佐吏多來自地方,都有各自的立場。真就這么多邵勛追問道。或有二萬戶吧。裴純又道。邵勛有些無語,你直接把數(shù)字翻倍了,這么不嚴謹嗎君侯,二萬戶應是有的,再多我也說不好。裴純說道:如果算上聚居成塢的并州、雍州、冀州流民,或還能多出來幾千家,甚至一萬家。邵勛相信了他的說法。流民是最大的變量,因為你不知道他們來了多少人。以此時官府失能的狀態(tài),也沒法仔細清查。流民帥、塢堡帥們報一個數(shù)字,你除了相信還能怎么辦如果遷移百姓南下邵勛頓了頓,然后說道:府君覺得會不會有人作亂裴純一驚,立刻勸道:君侯,若強遷百姓而走,真的會有動亂。誰作亂士人還是豪強皆有。都是國朝慣壞了他們。邵勛嗤笑一聲,道:若再打個十年八年,看他們搬不搬。君侯為何要遷走百姓裴純有些不解了,問道。從大河渡口至管城不過四五十里。邵勛比劃道:管城向南九十里至新鄭,新鄭往南,又四十里至潁川長社,再六十里可至許昌。此為通衢大道,總計二百四十里上下的路程,你說呢管城是秦代的管縣??h早就沒了,地名還在。新鄭在曹魏時還是一個縣,國朝省入苑陵縣,城池還在。國朝南北向的一條大驛道,入滎陽時,皆過管城、新鄭,反倒是郡城滎陽不在驛道之上。管城更是有南北、東西向的兩條驛道交匯,位置十分重要,所以到了唐代,管城再度置縣,且成了鄭州(滎陽郡)的治所。從黃河南岸渡口到重鎮(zhèn)許昌,就這二百四十里的路程,說遠不遠,說近不近,還是可以好好利用的。君侯難道不管滎陽了裴純驚道。哈哈,瞎說什么呢我放棄了滎陽,若被他人占據(jù),豈不是自尋煩惱邵勛大笑道:別多想。接下來,你尋個時機,把管城、新鄭好好修繕一下。管城可能要重新筑城,無需筑太大,能駐防五千士卒、馬千匹就可以了,倉城以能儲備半年軍資為要。新鄭有舊城垣,就是破敗了些,基址仍在,想辦法修繕下。外面再增筑一個倉城,囤積糧草物資。諾。裴純想了想,一時沒想明白邵勛這樣做的用意。但他有種不好的預感,總覺得對滎陽不是什么好事??磥?得想辦法挪個位置了。這破太守太危險,不好當,最好換個富庶一點且深處后方腹地的大郡,怎么著也得把這次損失的錢撈回來。二人進入關城后,邵勛沒急著找住處,而是先在墻頭巡視一番。匈奴已退,部分征來的農(nóng)民已經(jīng)解散,各回各家。郡兵還沒來得及走,大概會到過年前才會撤退。滎陽的另外兩千郡兵已經(jīng)損失殆盡,只剩下數(shù)百人。過完年后,還是得重新征募,然后開至虎牢關,在關城附近種地,順便戍守——滎陽的條件壓根養(yǎng)不起職業(yè)士兵,最多半脫產(chǎn)?;⒗侮P、管城、新鄭三地,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比剛剛收復的郡城還重要。不得已的情況下,邵勛可以容忍郡城失陷,但這三個據(jù)點最好要守住。晚上置宴,招待下滎陽父老。下了城頭后,邵勛吩咐道:酒你來出,肉我來,馬肉。滎陽父老正想結識下君侯。裴純笑道:一定安排好。又到他擅長的領域了,裴純頓時感覺十分舒適,滿口應下。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