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是沿著汴渠出發(fā)的,戰(zhàn)兵、輔兵、工匠一共萬三千人,浩浩蕩蕩,行動迅速,三日即抵浚儀。一路走過來,滎陽、中牟二縣還算安定,但進入浚儀后,發(fā)現(xiàn)這里亂糟糟的,聚集了大量流民。老百姓不傻,依稀知道哪里有糧食??x乃漕運重鎮(zhèn),經(jīng)常有漕船來往,消息傳出去之后,立刻引發(fā)了大量饑民聚集。乞活帥陳午本來很喜歡拉丁入伍的,但這會也不敢擅自收人了,他也缺糧。于是緊閉城門,不聞不問。司馬越新派來的陳留太守王讃原本是范陽王司馬虓的部將,后投司馬越。他倒想賑濟災(zāi)民,奈何同樣無糧。有心像邵勛那樣攔截漕船,想了想又不敢,最后也只能聽之任之,眼不見為凈了。當邵勛的大軍抵達浚儀,并搭乘返程的空船下陳郡時,二人同時前來拜會。君侯是要南下平亂么王讃是兵家子,還和茍晞一起打過汲桑,對邵勛的態(tài)度還算不錯,只聽他說道:仆自饑民中探得,豫州諸郡國有許多流民聚居成塢,而今有些過不下去了,開始四處流竄,攻殺居民。先是小股流民,再匯合成大股,不計傷亡,猛攻猛打,頗有些堡壁被攻破,亂得不成樣子。還有呢邵勛問道。有些士族帶著細軟、糧食、部曲,舉家南下。他們走后,莊客無人看管,也亂了起來。多謝府君相告。邵勛真心實意說道?,F(xiàn)在應(yīng)該才剛剛起了個頭,接下來幾個月應(yīng)該會越來越嚴重。世家大族南渡吳地,應(yīng)該也會掀起一波高潮。衣冠南渡,有早渡、晚渡的區(qū)別,也有主動和被迫的區(qū)別。邵勛想起了庾家。歷史上他們家既是早渡,又是主動南下,兩樣都沾了。庾琛應(yīng)該是在司馬熾登基后的頭一兩年就渡江了,還撈了會稽太守的職位,相當不錯了。晚個兩三年,太守是別想了,撐死了弄個縣令。謝家的謝鯤也是一早就去投奔瑯琊王司馬睿,謝裒他們可能都要晚一些了,但因為有謝鯤打頭陣,問題不大。與之相比,青州士族蘇氏就要晚一些,且是被迫出逃。蘇峻在青州本有數(shù)千家手下,但因為曹嶷相逼,最后只帶了幾百家相對核心的部眾匆匆出逃,還是乘船而走,十分狼狽——當然,他受到了瑯琊王司馬睿的熱烈歡迎,在那個時候,每一個南渡北人都是十分寶貴的,至于嫌棄南渡北人,則要到后面了。邵勛對這些南渡士人不是很感冒。愛走就走吧,騰出土地,我也好搞一些掘士族根基的事情。這位便是陳將軍吧果然英武果決,有大將之姿。邵勛看著王讃身旁的陳午,贊道。羊冏之站在邵勛身后,只稍稍掃了一眼,便沒再關(guān)注。胡毋輔之則認真地看了一眼,隨后也失去了興趣。毛邦、裴廙二人看完陳午后,又看向跟在他身后的諸多將校。乞活軍確實夠窮!統(tǒng)一的戎服都沒有,甲胄不多,器械也不夠精良,唯精神頭還算不錯。比不得陳侯。陳午躬身一禮,然后說道:我平生最敬殺胡壯士,陳侯轉(zhuǎn)戰(zhàn)南北,屢建功勛。野馬岡之戰(zhàn),破石勒;七里隘之戰(zhàn),敗劉聰;又有自洛川挺進洛陽,于數(shù)萬匈奴之中縱橫馳騁之壯舉,讓人心中感佩。有君侯在,朝廷幸甚,中興有望矣。過了。邵勛哈哈大笑,道:陳將軍忠肝義膽,也不遑多讓。乞活軍,扶清滅洋的西晉版本,有意思。陳午這個人,明明手下一大堆雜胡,但說起殺胡依然慷慨激昂。或許,他語境中的胡指的是劉漢,而不是胡人普通百姓吧。不如將軍遠甚矣。陳午慚愧道:匈奴南下陳留,大肆擄掠,而今閭里成墟、鄉(xiāng)村殘破,我卻不能制,實在慚愧。將軍兵少,情有可原。邵勛鼓勵道:此番賊眾南侵,就數(shù)濮陽、陳留戰(zhàn)事最為激烈,能保得郡城不失,漕運不斷,便已是勝利。攻滅匈奴之事慢慢來,不著急。陳午一聽,愧疚之意稍減。他受命鎮(zhèn)守浚儀,最主要的任務(wù)就是保障漕運。如果光看這一點,他是成功的,至少南下的石勒所部沒在他這里討得太多便宜。梁國的王平、祁濟甚至還利用蝗災(zāi),突出奇兵,擊敗了桃豹一次,雖然后來又被他們打敗一次,但戰(zhàn)績也算可以了。匈奴退兵只是一時,陳將軍萬不能掉以輕心。臨離開浚儀之前,邵勛又道:萬一賊眾再來,當以守住浚儀為要。匈奴還會來陳午有些驚訝。糧食都運進洛陽不少了,他們再來又有什么用劉淵將死,故匈奴退兵。邵勛解釋道:新君登基之后,為了威望,或要發(fā)動戰(zhàn)爭。不是洛陽就是長安了,洛陽可能更大。陳午聞有些憂心。邵勛見了,暗道難道他真是個忠臣或者只是單純地對匈奴不忿又隨口聊了幾句后,便登船離開了。陳午、王讃等人站在岸邊,目送著船隊離開。不管承不承認,陳侯如今確實是豫州乃至洛陽的中流砥柱。即便很多人不看好他,甚至鄙視他、厭惡他,但都要捏著鼻子與他合作。合則兩利,分則兩敗,湊合著過吧。船只順流而下,速度極快。六月中旬,邵勛抵達了陳縣。激昂的戰(zhàn)鼓聲中,上萬士兵一批批下船,在岸邊列陣。當邵勛在親兵、僚佐們的簇擁下,出現(xiàn)在船艙外時,一大群人呼啦啦彎腰行禮,高呼道:參見君侯。免禮。邵勛下了船,攙扶起幾個人后,雙手虛抬,大聲道。眾人慢慢直起身子,低眉垂目,恭敬侍立。邵勛掃了一圈,發(fā)現(xiàn)這些人面有菜色,愁眉苦臉,一看就是窮苦人家過慣了苦日子的。他走向一位年約四旬的中年人,問道:君何名也李大。中年人回道。春秋幾何中年人有些茫然。君侯問你多大了。李重在一旁翻譯道。二十八了。臥槽!邵勛又認認真真看了幾眼,外表有四十歲了,沒想到真實年齡才二十八!生活催人老啊。錦衣玉食的士人,哪怕四十了,看起來也很年輕。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士女,哪怕三十大幾,依然讓邵勛差點融化在她們身上。家里還有人嗎邵勛又問道。只有婆娘一人了。沒子嗣嗎此人不語。邵勛不問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會好起來的,日子會好起來的。中年人眼眶泛紅,似有些悲哀,又似有些憧憬。邵勛舉步向前,站在一條鄉(xiāng)間小路上。因為這幾天有連綿不斷的小雨,小路泥濘得很。但他毫不在乎,慢悠悠地走著,目光一直落在田野中。一望無際的大平原??!南方丘陵地帶的人初來此地之時,一定會很驚詫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平整的土地,而且綿延上千里,無有盡頭。大平原上還水系縱橫,交通便利。經(jīng)過長年的開發(fā),水利工程眾多,灌渠四通八達。種田,就該到這種地方種啊。邵勛跨過水渠,來到一條田埂上。六月上旬種下的農(nóng)作物已經(jīng)出苗,翠綠的一大片非常養(yǎng)眼。被蝗蟲摧殘過的大地之上,能見到一點綠色,那真是讓人感動得想哭。都種了什么邵勛蹲下身子,指著地里冒出的嫩芽,問道。主要是豆子。李重在一旁輕聲解釋道:有什么種什么,九月能收就成。不錯。邵勛點頭稱贊道:人都是怎么安排的一戶耕二十畝,一隊十戶,十隊一營。而今已安置百二十余營,多在陽夏、陳二縣。李重答道:下雪之前,定能收獲。來不及種冬小麥了吧一些下種早的或許可以,晚的就不行了。另者,江南送來的多為稻粟豆,找不到多少小麥,恐難為也。也罷。邵勛說道:今年事多,到年底之前,把所有能安置的流民安置好。房子、農(nóng)具、役畜之類,千頭萬緒,一大堆事,確實來不及。明年開春之后,我親來此地,帶著大伙一起種粟。有君侯在,百姓便有望矣。從今往后,人人稱頌,聲名遠播,無敵于天下矣。李重鄭重一禮,道。哦無敵于天下邵勛問道。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yǎng)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誰與王敵李重回道。這是孟子對梁惠王說的吧邵勛笑道。挺應(yīng)景的!百姓躬耕辛苦了。今日來此,一人加五合米,以饗國人。邵勛又吩咐道。唐劍很快吩咐信使去傳令。遠遠跟在邵勛身邊的流民隊主、營正們聽了,情不自禁地低聲歡呼了起來。邵勛轉(zhuǎn)身看向他們,道:從今往后,爾等皆是我的國人,一榮俱榮,休戚與共。眾人一聽,也不知道是誰帶頭,黑壓壓一大片跪倒于地,大聲道:拜見君侯。這是國人拜見國君之禮。君臣之間是有很明確的人身依附關(guān)系的。這些流民被安置下來,沒有中間商(士族、豪強),成為陳侯邵勛的直屬陳國國人,假以時日,人心漸漸穩(wěn)固之后,就是一股龐大的力量。值此之時,即便是一郡太守,他也只能調(diào)動本郡很少一部分資源,還要與下面各個家族及其代理人(本郡官吏、將佐)打商量,討價還價。如果能摒棄中間商,直接調(diào)動資源的話,那數(shù)目可就非??捎^了。雖然這種沒有中間商的狀態(tài)可能持續(xù)不了太多年,早晚又會在國君與國人之間生造多個階層,降低調(diào)動資源的效率,但我也就用這幾十年,不是么要加大力度,下一批漕糧到來之時,還得再攔截一下。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