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飄起了毛毛細雨,漸次澆滅了莊園各處的火苗。謝裒的臉色很難看。老實說,他是想整治何家,但不是以這種方式。奈何他沒有選擇,陳侯也沒有給他選擇的機會。在那個時候,如果不肯當(dāng)眾表態(tài),他走不出陳侯的營寨。他也曾幻想過自己當(dāng)眾拒絕陳侯的威逼,但終究沒敢這么做,別人也會當(dāng)他是傻子。你謝家受了何家多少侮辱如今有人幫你出氣,你居然還不領(lǐng)情,你是不是傻子或許,就連兄長都不會理解他。何家太欺負人了,你得罪了東海王,得罪了陳侯,得罪了曾經(jīng)履任過的郡縣的官民,得罪了陳郡所有世家,得罪了陽夏桑梓的百姓,沒人會為你說話,沒人會為伱抱屈。殺了你,只會讓更多的人拍手稱快。這就是個坑,不跳也得跳,沒有任何辦法。袁沖看了一眼謝裒,嘆了口氣,道:幼儒,何必如此沮喪何家取死有道,即便陳侯不殺,早晚也會滅族。洛陽城里,不知道多少人盯著何家的財貨,就等著瓜分呢。憑他們家在洛陽的那幾個仆役,可守不住啊。謝裒看了袁沖一眼,片刻后說道:袁公,我并非不愿報復(fù)何氏,但何氏不該如此滅亡。此例一開,士族還有何體面袁沖聞,反問道:張方殺得少嗎茍晞殺得少嗎在他們眼里,士族有何體面謝裒一窒,但還是說道:這天下不該如此……袁沖冷笑一聲,道:幼儒是覺得朝廷尚在,不該這般沒有規(guī)矩嗎老夫勸你一句,別多話。陳侯已經(jīng)很講規(guī)矩了,何家的那些爛事,哪一條是假的真要追究的話,該不該死再者,前年東海王自領(lǐng)兗州牧,有過朝旨嗎去歲冀州刺史王斌死后,幽州王浚自領(lǐng)冀州刺史,問過朝廷嗎南陽王模,都督雍梁秦益四州諸軍事,他為何將天子御賜之劍交給張軌,擅自委以涼州生殺大權(quán)他就沒資格管涼州!謝裒無以對。司馬越、王浚、司馬模做的這些事,嚴格來說都形同謀反,但有人追究他們嗎沒有,所有人都像沒看見一樣。當(dāng)然,這也不是說陳侯就是什么好人,他一樣跋扈,一樣干過很多形同謀反的事情。他與司馬越、司馬模、王浚有個共同點,就是朝廷沒法追究,或者追究不了。受教了。謝裒拱了拱手,強笑道。無妨,想通就好。袁沖擺了擺手,道。其實,他知道謝裒之所以如此沮喪,并不是因為對朝廷如何忠心。他和自己一樣,忠的是這個能讓他們安享富貴的秩序。秩序在他眼前被赤裸裸地破壞了,沖擊力不是一般地大,所以他有些惶恐。若殺人的是東海王或王太尉,可能還更容易讓人接受一些,可偏偏是陳侯邵勛,只能說——唉!萬勝!前方響起了熱烈的歡呼聲。二人尋聲望去,卻見陳侯策馬來到了何氏莊園外,不知道宣布了什么,剛剛結(jié)束戰(zhàn)斗的各家部曲們齊聲歡呼。袁沖無聲地嘆了口氣,他仿佛看到了一個野心勃勃的軍頭在快速崛起。但他很快調(diào)整好了心態(tài),捋須而笑。早就做出選擇了,不是嗎既如此,還有什么好嗟怨的多半是賞了參戰(zhàn)部曲們一點浮財,邀買軍心罷了,不是什么大事。因為這不是禁軍、郡兵或別的什么部隊,而是他們的私兵部曲。部曲世世代代生活在他們的塢堡莊園內(nèi),主家威望早就深入骨髓,他們的家人更是在莊園們?yōu)橘|(zhì),除非將其接走,不然很難被人拉走。走吧,去看看。袁沖招了招手,道。謝裒默默跟在后面,不一會兒,便來到了莊園正門前,諸族代表基本都在這里了。另外,似乎還多了幾個人?!钸\乃國本,君上任后,當(dāng)勤謹用事,不得懈怠。陳侯的聲音遠遠傳來:周都督乃朝廷藎臣,你沒事多跑幾趟壽春,通力協(xié)作,將漕糧運入京中。如此,功莫大焉。仆謹遵陳侯教誨,定用心做事。陳顏回道。袁沖、謝裒走了過去,卻見一比陳侯年歲要大不少的人剛剛恭恭敬敬地請示完畢。場面有些滑稽,但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似乎又很自然。見到二人前來,邵勛點了點頭,然后附到陳顏耳邊,低聲道:合肥運兵,一定要牢牢掌握在手里。此事關(guān)重大,切記切記。我省得。陳顏重重點了點頭。合肥運兵不多,但數(shù)千人還是有的。而且掌握著大量船只,價值非常巨大。他知道,陳侯身邊的精兵猛將非常多,自己沒有任何優(yōu)勢。那么,就只有另辟蹊徑了,漕運兵丁善于行船,這是一個巨大的優(yōu)勢,必須好好把握。邵勛見他明白了,心中滿意。就喜歡這種腦子清醒懂事的人,如果陳顏事情辦得漂亮,將來未必沒有飛黃騰達的機會。在河南與擁有大量騎兵的敵人拼殺,怎么能少得了成建制的水師呢哪怕只是合肥運兵這種假水師,都是有極大價值的。與陳顏說完話后,他又看向楊俊,道:惠彥來此,必有要事。楊俊點了點頭,又臉色為難地看了看眾人。來這邊。邵勛拉著他來到了莊園里邊。銀槍軍的士卒已經(jīng)入內(nèi)接管各處,并開始搬取財貨。何家確實富,這只是一個莊園而已,就搜出幾千貫錢、萬余匹絹,其他財貨無算。怪不得能日食物二萬錢呢,人家何氏兄弟一年光吃飯就要花七八千貫錢,更別說其他奢靡用度了。這是邵勛多年來見到的最有錢的一個家族,沒有之一。太尉遣我來問,漕運會不會受到影響楊俊開門見山,直接問道。司徒不是在陳留么邵勛反問道。司徒早晚會走的,他只是出口惡氣罷了。楊俊嘆道:也就是欺負下王彌的留守兵馬。酸棗之戰(zhàn),殺敵三千,聽聞乞活、左右軍、王國軍損失亦不下此數(shù)。白馬那邊殺得也很慘烈,諸軍輪番攻打,以眾凌寡,卻始終拿不下來。司徒怕是沒耐心了,他要去濮陽。漕運自浚儀出,必走滎陽,太尉想讓我去哪邊邵勛問道。最好把陳留、滎陽都穩(wěn)住。楊俊說道:這兩個郡國鏖兵多年,縣鄉(xiāng)殘破,兵力寡弱,若無大軍鎮(zhèn)守,恐為賊人所趁。天子何意邵勛又問道。楊俊扭頭看了看四周,低聲道:司徒在京時,天子惴惴不安,不敢有什么動作。而今司徒出鎮(zhèn)兗州,天子的心思便活絡(luò)了起來。太尉覺得,天子固然深恨司徒,但對陳侯也沒什么好看法。司徒遠走兗州,陳侯近在咫尺,假以時日,若有人攛掇,必生事端。邵勛臉色凝重了起來。司馬熾就是這樣一個人,給他幾分顏色,他敢開染坊。曾經(jīng)拿捏他的司馬越走了,他或許覺得自己又行了,不搞點事簡直渾身難受。那么,他搞事的目標(biāo)是誰呢司馬越仍然最吸引他的仇恨,其次便是他邵某人了。太白星精降世這根刺,始終扎在肉里,天子肯定會忌憚他。凡事有利必有弊。讖謠之事看似已經(jīng)過去,但影響是長期的。好處是很多人信了這事,敢于投靠他邵某人了,特別是一些士族子弟。邵勛不會天真地認為,光靠武力就能讓世家大族紛紛來投,這只是必要條件,不是充分條件,更不是充要條件。壞處是他讓天子更加忌憚了,吸引仇恨的能力急劇上升,畢竟洛水是真的斷流了啊。如果司馬熾得到機會,他絕對不介意弄死邵勛,這是肯定的。太尉覺得,如果君侯率部翼護漕運,則天子會投鼠忌器,暫且按捺住某些心思。楊俊看了眼邵勛的臉色,繼續(xù)說道:人都是要吃飯的。在這件事上,天子也無法違拗所有人。太尉真是老成謀國之人。邵勛感慨道。天子要想干什么事,也得有人來幫他辦。在這會,維持漕運暢通是重中之重,是政治正確,司馬熾若不顧這點,執(zhí)意亂來的話,一定會被群臣勸諫,甚至包括投向他的所謂忠臣們。太尉還得到消息,石勒可能會來滎陽……說到這里,他喊來隨從,從包袱內(nèi)取出一封信,交到邵勛手上。邵勛接過,先看了看密封,然后取出信件閱讀??赐旰?又折好收了起來,盤算良久。二月東行以來,他一直在做一件事:整合豫州的力量。到目前為止,潁川、陳郡應(yīng)該是比較穩(wěn)固的了——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如此。一旦與石勒、王彌交戰(zhàn),潁川、襄城、陳郡可提供大量夫子、錢糧,而且三地還有一定的生產(chǎn)能力,可補充部分軍資器械乃至車馬、役畜。傳聞石勒有兩萬多騎兵,如果他抄截自己糧道的話,那么還可利用度支校尉楊寶帳下的船只,沿睢陽渠、汴渠轉(zhuǎn)運物資。船只不夠的話,陳郡、陳留以及南邊的譙國、汝陰還有大量做買賣的士族豪強,他們手里的船只也不少,可以臨時征用。其實這就是整合豫州的意義。要想與擁有大量騎兵的敵人作戰(zhàn),一是利用地形,比如豫西山區(qū),二就要利用好河流。正面作戰(zhàn)他不怕。石勒若昏了頭,膽敢用騎兵來沖邵勛的步兵,他一定會讓大胡知道花兒為什么這樣紅。但如果石勒繞過他的步兵主力,利用機動性抄截糧道,乃至突襲襄城、梁縣一帶,就比較麻煩了。邵勛還沒想到太好的應(yīng)對辦法,但他知道,必須首先保證自己的步兵主力不斷糧,這是最基本的。運河一定要利用好!另外,同樣擁有機動性的府兵要作為預(yù)備隊,防守好老巢。一旦敵騎突入,立刻追著他們打。騎兵擁有高速機動能力的同時,也意味著巨大的消耗。府兵在內(nèi)線作戰(zhàn),可以在各個節(jié)點提前預(yù)備馬匹、草料,補給充分,馬力充足。拼機動性拼到最后,石勒一定拼不過他們,會被府兵追上。沒了機動性的騎兵,在府兵那里就是盤菜罷了。一定不能讓石勒在豫州輕易獲得補給!有些世家大族的膝蓋太軟,容易跪。若沒提前整合,打好招呼,保不齊就有人送錢糧給石勒,花錢消災(zāi)。可惜啊,若再給他一年半載,把豫州徹底穩(wěn)定下來,即便是大隊騎兵,也不一定能在豫州隨意跑馬。人可以忍受一時的饑餓,馬不行。太尉之意,我已知悉。邵勛說道:惠彥可速回洛陽,請?zhí)熳宇C詔。調(diào)令一至,我部便可北上。好。楊俊松了口氣。陳侯確實有大胸襟、大格局、大氣魄,有事真上。有他在,今年的漕運或許能維持住。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