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昀只瞥了一眼,沒有回頭。
下課后她沒回辦公室,一直待在音樂教室里。操場上一群明星跟學生們在打籃球,做游戲。孟昀也不看。
李桐今天很忙,不能一起去吃午飯。孟昀干脆跟學生們擠食堂。她極少去食堂,學生見到她都紛紛讓出位置,搞得她哭笑不得。心想本來座位就少,她果然不該來打擾。
她匆匆吃完了出去,碰上導演。導演說想要合唱團學生的全部名單,到時打在節(jié)目片尾的字幕里。孟昀聽了很高興,說立刻去拿。
他們辦公室在緊挨著教學樓的一排矮平房的邊角處,她從食堂過去,得從辦公室后方繞去前門。
剛走到后窗外,聽見里頭傳來小五的聲音:“這地方好窮啊,居然還要住一晚,宿舍好惡心,怎么住得下。我想回若陽住?!?
“全組都住這兒,王羽西崔淼也住得,就你一個人住不得?”這是隊長的聲音,“你是想讓工作人員爆料你耍大牌嗎?”
小五狠踢了下椅子,換了話題:“猜我打聽到什么?”
“什么?”接話的是小六。
“孟昀居然在這邊談戀愛了。”
“不是吧?”
“真的。我問了學生,都這么說?!?
“是那個體育老師嗎,還挺帥的。”
“不是。聽說是搞什么發(fā)電什么扶貧的,兼職什么基金會志愿者,經(jīng)常跟學校打交道。你知道最神奇是什么嗎,那個男的是孟昀大學同學,在這兒碰上了?!?
“哇,很有緣分誒。”
“什么緣分?孟昀就是在這邊無聊玩玩而已吧?”小五不屑地說,“a大畢業(yè)的又怎樣,名校了不起,居然也只能在山溝溝里混成這個樣子哦。聽說還是本地人,家境應該蠻差的?!?
隊長有些忍無可忍:“小五你那張嘴巴不會說話能不能閉嘴啊?”
孟昀面色微青,繞過拐角走到辦公室側(cè)邊,灌木叢擋住了視線。
小五:“我又沒說錯?!?
隊長:“沒錯?要是導演制片在這兒,你敢這么說話?”
小六也說:“對啊,你別這么說。剛才導演采訪校長,感動得快哭了。我覺得能在這里工作的人,都很偉大的。”
小五笑起來:“偉大?我?guī)装倌隂]聽過這個詞了,你是小學生嗎,還偉大?說得那么高尚好聽,都是些在大城市里混不下去了的來做做慈善,滿足點成就感?!?
隊長:“叫你別說了!”
孟昀繞到正門前,一上臺階,見林奕揚站在辦公室門口,進不得退不得的樣子。兩人對視一眼,神色皆差。
屋里頭,小五還在說:“林奕揚來這兒就是為了——”
“砰!”
孟昀不輕不重地一腳踢開了門。
屋內(nèi)三人臉色驟變。
片刻前,她們正等著其他明星來了吃飯。學校專程為他們準備的午飯,炒干巴菌,牛肝菌,香茅排骨,檸檬魚,菌菇雞,炸干巴,炒蠶豆,腌菜洋芋,炸紅豆,苦菜湯,涼米線,豌豆尖,擺了一桌子。
辦公室陷入死寂;外頭,蟬鳴撕裂天空。
窗外有學生來來往往。孟昀并沒有發(fā)火,跟沒看見她們?nèi)齻€似的,徑自走到自己辦公桌前翻找東西。
一五六各自站在原地,幾乎不敢動。林奕揚看了眼孟昀,也進了辦公室,坐到那桌菜前,往碗里添了米飯,也不招呼另外三個師妹,拿起筷子鎮(zhèn)定自若地開吃。
一五六拿不準形勢,剛對視一下眼神,聽見孟昀“嘩”地把抽屜拉開,哐當一響。她拿出份文件夾,手指唰唰滑動紙張,檢閱著資料,說:
“這個社會上,有很多事情是不公平的。天生的不公平。比如你生在富庶的地區(qū),別人生在貧困的地區(qū)?!?
那不是她要找的文件夾,她將它扔進抽屜,“砰”一聲將抽屜關(guān)上。
一五六同時抖了一下。
林奕揚揀了塊牛肉放進嘴里嚼,兩耳不聽身邊事的模樣。
孟昀打開斜邊柜,說:“這個國家,有很多事情,臟活累活,總要有人去做的。不然你以為你能有安穩(wěn)日子過?”
她又翻出一份文件夾,紙張翻得嘩啦啦響:“做不了也無所謂,畢竟都是俗人,泡在燈紅酒綠里,沒那么高尚,可尊重一下很難?”
“得了便宜還賣乖,嘴臉就太丑陋了?!泵详勒业匠跻粠讉€班級的花名冊復印件,將那幾張紙從文件夾里抽出來。這下,她抬眸直視小五了,說,“拿世俗的成功標榜自己高人一等前,先好好想想你的在哪里。你要是在他那位置,絕對比他不如。他要是在你這位置,也絕對不會像你這么寡廉鮮恥抱著區(qū)區(qū)虛名沾沾自喜。更何況,你現(xiàn)在就不如他,一根腳趾頭都比不上。”
她摔上側(cè)邊柜門,拿著張紙頭也不回出去了。
林奕揚往嘴里送了口米飯,恍若未見。
孟昀出了辦公室,仍覺心愛之人受了侮辱,惱火地罵了句:“臭傻b!”
這一聲清晰地傳進辦公室眾人耳朵里。小五面紅如血。
林奕揚喝了口苦菜湯,真他么苦。
孟昀腳步聲遠了,一五六各自緩緩坐下來。好半天了,隊長終于發(fā)火:“跟你說了多少次,你能不能管住你那張賤嘴?回回都是你惹事,你是不是要把我們團害死!”
“誰嘴賤啊?”小五質(zhì)問,“她剛罵人你沒聽見啊,罵我傻b,她跑這兒談戀愛扶貧來了,她才傻——”
“要吵滾出去吵。”林奕揚打斷。
安靜。
小五抿緊嘴巴,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隊長小六同時說了句:“師哥對不起?!?
林奕揚說:“吃飯。人家費心做的,別浪費了。”
一和六對視一眼,沒動筷子。林奕揚剛夾了塊排骨,才想起節(jié)目的常駐嘉賓另外幾個明星還沒到場。他一個人莫名其妙先開吃了。
他緩緩咽下嘴里最后一點苦菜,放下筷子跟碗,扭頭看窗外,綠樹在風中招搖。
這里的天,怎么會這么高,這么藍。
……
孟昀始終氣不順,一個人待在音樂教室,到了下午兩點還繃著個臉。
教室門口的陽光晃了下,西朵和白葉的笑臉露出來。兩個小姑娘很興奮:“夢夢老師,我們要去唱歌啦!”
孟昀這才緩和臉色,微笑起身,摸摸她倆毛茸茸的頭,說:“走吧?!?
正是太陽最曬的時候。
導演組特地讓合唱隊伍站在樹蔭下,一幫工作人員則迎著烈日。明星們站在樹蔭和陽光的交界之處,跟學生們互動了會兒,導演說可以開始唱歌了。
孟昀見龍小山和西谷他們比較緊張,上前拍拍他們的手臂,又捏捏他們的肩膀,說:“誰再緊張,老師來給你們按摩了啊。”
合唱隊伍里起了小小的笑聲。
孟昀又說:“怕什么,一遍唱不好,我們就多來幾遍。大家今天都好好學學楊臨釗不怕丟臉的氣勢啊。”
楊臨釗說:“都跟著我一起死皮賴臉吧!孟老師蓋章了!”
又是一陣笑,眾人放松不少。
孟昀退到攝像機后,揚起手臂,用口型做了個“1,2,3,起——”她手臂一揮,女孩們聲音清揚:
“燦燦明月,淡淡清風,
瑤家山寨沉浸在溶溶月色中。
田野上,飄來陣陣稻谷清香……”
孩子們的嗓音干凈,純粹,沒有過多的技巧或雕琢,全由心底而起。風吹樹動,陽光的斑點灑在他們身上,像蕩漾的星河。
天地間一片寂靜,只有孩子的歌聲,飄向太陽。仿佛山是青色的波浪,他們在云的另一端,向往海洋。
“夜短情長,夜短情長,夜短情長歌更長。”
那歌聲空靈,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像山風,像溪流,像來自自然的一切美好,美好得叫人落淚。
如果你只看西谷那可愛的笑臉,你不會想到她家那破破爛爛的床;
如果你只看龍小山那清澈的眼睛,你不會想到他爺爺眼球布滿白翳哪怕碰上樹影也要去問一句有空瓶嗎。
孟昀忽然就紅了眼眶,忍著指揮到一曲歌完,她捂住眼睛轉(zhuǎn)過身去,臉已淚濕。
攝制組被震撼,久久不能回神。不知誰帶頭鼓掌,掌聲四起。
學生們表現(xiàn)太棒,一遍就過。工作人員買來水和冰淇淋,分給大家。學生們坐在樹下吃吃喝喝,開心聊天。導演跟制片則連連點頭,對這段素材極其滿意。
孟昀卻沒多待,快步離開了。
下午,節(jié)目組還需拍攝其他項目,與孟昀無關(guān)。她上完課就到點下班了。
她在鋪子里買了一塊錢的米線,回家煮了當晚餐,又給云朵喂了吃的。
她坐在臺階上給月季和藍雪花澆水?;厣虾D嵌螘r間,為方便柏樹澆水,花盆搬到了天井里。
正值夏天,花兒開得燦爛。云朵從花叢里鉆出來,粘了一身的藍雪花,變成了一只藍花貓。它跳到孟昀身上,竟扒拉在她脖子上親昵地蹭了蹭。孟昀猜想,是不是她身上有陳樾的味道,所以一人一貓才變得親近。
想起陳樾,她情緒微落。
她能懂事地、深有感觸地認識到他的工作很有意義。于情于理,她都沒法要求他做出改變。她不知該如何面對即將到來的長期異地,所以潛意識里找到了一個出口。但就像父親指出來的,那只是緩解,卻不能解決問題。她不知道自己能否面對異地,更不知道他心里如何考慮這個問題。
回清林鎮(zhèn)才三天,她像和他分開了很久。他不在的這段時間,鎮(zhèn)子也失去了以往的光彩。尤其在夜里,柏樹和李桐也不在,她一個人住在四方小院,只有一只小貍貓陪伴。哪怕陳樾跟她電話視頻,孟昀興致也不高,每晚都蔫蔫兒地問一句:“你什么時候回來呀?”
孟昀想,她終究是都市人,害怕寂寞孤獨的普通人,甚至俗人。要是她能把陳樾裝進兜里天天帶著就好啦。
她輕揉著貓脖頸,云朵在她懷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舒服聲。
孟昀摸摸它的頭,揀著它貓毛上的藍雪花,說:“他也不會把你丟掉的。他舍不得山里呢?!?
云朵喵嗚叫。
角門上突然傳來敲門聲,貓咪一驚,立刻從她懷里站起,跳到地上去。
孟昀以為是柏樹或李桐回來拿東西卻沒帶鑰匙,過去拉開門。
林奕揚站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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