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rèn),那個女人是我們收留的劉嫂,后面一個瘦得渾身露出骨架的男人無力地拉她。
"你怎么可以把小三……"劉嬸一把抓過男人的衣襟,用盡力氣在男人身上捶打,野獸般號叫,"你這個畜生,你把孩子……你竟然……跟人換……。"
"我也沒辦法!"男人任由劉嬸打,瘦弱的身軀幾乎站立不住。
他麻木地盯著手上一塊生肉,嘴角上扯,門牙盡缺,露出發(fā)黑的牙床:"不是餓瘋了,誰舍得,誰又吃得下啊……"
喉嚨里泛出沖鼻的惡心,硬生生壓下。不敢再看他手上的東西,急忙往前走。探頭到路過的一個窯洞口找尋羅什,里面只有幾個人正圍坐著,曬著門口透進(jìn)來的陽光。以前我們來賑災(zāi)時,每個窯洞都擠滿了二三十人,現(xiàn)在,除掉被征去打仗的,凍死餓死的,只剩下四五個人了。
那群人看見我時,頭抬起,嘴角血紅。離我最近的一個老者,面無表情地看我一眼,繼續(xù)低頭啃手中的東西。等我看清他在啃的東西,再也無法忍住,翻江倒海地將黃膽汁也吐個干凈。那是一只手,他居然抱著一只手!
"閨女,餓了吧"老者依舊坐在地上,將那只手向我伸來,泛著死灰色的手掌猙獰地在我視野中晃動。
"這四面八方能燒的東西都燒完了。別嫌棄啊,吃生的也能活命……"
我轉(zhuǎn)身便跑,逃出窯洞外,仰頭看著冷漠的太陽。這陽光為何沒有一點溫暖閉起眼,握緊拳,對著那陰冷的太陽大聲叫喊。為什么要讓我親眼見到這些淚水模糊視線,搖搖晃晃之際,雙肩被扶住。虛弱地轉(zhuǎn)頭,看到同樣淚流滿面的羅什。
"艾晴,你先回去。"他吸著鼻子,顫抖著身體,嘴角哆嗦,"別再看了……"
我盯著他布滿悲憫的臉,稍微覺出了些暖意。終于回過神,死死抓著他的手臂,哭泣著哀求:"是我不好,我早該想到會是這種情形。你跟我一起走,不要再看到這些了……"
"艾晴,你早就知道這結(jié)果,是么"
我抽泣著,喃喃念出那句折磨了我三個多月的記載:"‘時谷價踴貴,斗值五百,人相食,死者太半。’"
狠狠咽一下嗓子,緊握拳頭。指甲掐進(jìn)肉中,只有讓疼痛帶來幾分清醒,才有勇氣繼續(xù)說下去:"羅什,這場災(zāi)難對我們而,已是慘痛至極,歷盡千難才存活下來。但在浩如煙海的史書中,卻只有這短短十六字記載!為何饑荒,何時開始何時結(jié)束,何處受災(zāi)最重,災(zāi)情如何,死了多少人,都沒提到。因為這樣的災(zāi)禍,在中原大地隨處可見,不足為奇!"
猛吸一口氣,身體如同打擺子一樣。寒氣直逼周身,聲音顫抖:"可我不敢告訴你,我不想讓你提早知道這殘忍的結(jié)局?!讼嗍?死者太半’,這不是唯一一次,這樣的慘況在涼州還會再發(fā)生,甚至更慘烈。我枉為未來之人,除了知道一星半點的結(jié)局,什么都無力改變??晌冶M力了,真的已經(jīng)盡力了……"
"艾晴……"他用力摟住我,頭埋入我的頸間,淚沿著我的脖子滑落,"你比羅什受了更多苦……以后不要這樣憋在心里,不要自己一個人忍受知道一切的痛苦。我們是夫妻,你告訴我。無論是怎樣的艱難險阻,我們一起承擔(dān)。"
淚水滴到他肩上,融進(jìn)半舊的僧袍。正要說話,突然看見一只瘦得如同枯枝一般的手向上伸,抓住了羅什的衣角。羅什一驚,急忙拉我到身后。一個奄奄一息只剩骨頭的男人,已經(jīng)看不出歲數(shù),爬到我們腳下,費力地仰頭,用微弱的聲音說:"法師,俺快死了……能給俺念經(jīng)超度么您給俺多念點經(jīng),多積點德。好讓俺下一世去吃得飽的地方,每天有白面饅頭吃,多好啊……"
拉著羅什衣角的手無力地垂下,羅什忙將他翻過身,手探到鼻下,已經(jīng)沒氣息了。羅什偏過頭,眉目攏起,滿是不忍。閉一閉眼,深吸口氣,盤腿在他身邊喃喃地念起經(jīng)文。他半閉星眸,虔誠地為這個不知姓名的人祈禱。梵文經(jīng)唱順著初春寒風(fēng)在凄冷的陽光下飄散開,傳入整面山坡的窯洞內(nèi)。
最底層的窯洞里走出了人,互相攙扶著,向羅什圍過來。上面山坡的窯洞里也有人陸陸續(xù)續(xù)走出,緩慢地往這里聚。羅什清瘦的身體在陽光照耀下如同出現(xiàn)了菩薩的背光。喃喃念著經(jīng)文的他,此刻是如此神圣,渾身散發(fā)著讓人無法抗拒的圣潔光芒。仿佛有股強(qiáng)大的向心力,吸引著劫后余生的人們皈依。
"法師!為俺也念段經(jīng)吧,俺罪孽深重?。?一個人大聲哀號,突然跪地,匍匐著向羅什一路叩首而來,到了我們面前,磕頭如攪蔥,"俺吃了人,吃了三個,用俺自己的孩子,媳婦,還有娘換來的。佛祖會原諒俺么俺這樣,是要下地獄的吧"
聽了他的話,其他向羅什走來的人也紛紛跪倒,哭聲響起,一波高過一波,如驚濤般連綿不絕。
"法師,我也把孩子換了吃啊。我該死,定會下地獄,只求你為我苦命的孩子念經(jīng)超度吧……"
"法師,還有我。為我娘念經(jīng)吧,她受了太多苦,死了還要被人分吃。但愿她下一世,沒有我這樣狠心的兒子……"
"法師,我們活下來的人,哪個沒吃過人哪個沒穿死人衣服哪個不是一家逃難來,現(xiàn)在只剩一個人的這山里埋的人,比活下的多太多了……"
羅什巍巍顛顛地站起,走向那群跪地的人,要將他們拉起,卻沒有一個人愿意站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羅什本發(fā)愿不讓一個人餓死,卻無力保護(hù)眾生,是羅什無能??!"他淚流滿面,弓起纖長的身體,痛苦地捶著自己的胸膛。我用袖子抹抹淚,急忙上前拉住他。
"法師,莫要自責(zé),你已盡力了!"呼延平也到了這片空地,他大聲呼喊,眼角噙淚。他的身后,是被我們庇護(hù)的兩百人。他帶頭跪在地上,后面的人也齊刷刷跪下,對著我們鄭重地叩頭。
呼延平的臉上掛著淚水,雙手撐地,仰頭看羅什:"沒有你,我們這兩百多人也難逃吃人或是被吃的命。是你救了我們,法師,你是我們的再生父母。此恩此德,永世難忘!"
羅什去拉呼延平,卻是徒勞。他又去拉呼延平身后的人起身,也拉不動。我與他都哭得肝腸寸斷,聲音融入哭泣的汪洋中,震撼著整座光裸的山。
山階上走來一隊人。領(lǐng)頭的是呂紹和呂弘。他們身后站著蒙遜,還有杜進(jìn)、段業(yè)都來了。一群人在遍野的震天哭聲中站定,每個人神色各異地望著這山坡上數(shù)萬存活下來的流民,以及流民的中心點——羅什……
――――――――――作者有話說――――――――――――――
《晉書
呂光傳》"時谷價踴貴,斗值五百,人相食,死者太半。"這場饑荒就發(fā)生在呂光進(jìn)姑臧的第一年冬天。x